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哄得睡着了，章坦玉靠在枕头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因为是大礼拜，小保姆请假回家去了。他出差说好今天回来的，却到这个时候也没见到人。章坦玉本来打算等孩子睡了以后洗衣服和吃晚饭的。刚才孩子哭闹得厉害，下好的面吃了几口就搁下了。可是现在她却一点儿也不想动了，她觉得累，累得很，是那种从心里向外蔓延的说不出的累。37岁才生孩子，的确比别人辛苦得多，但她一直觉得自己还能撑得住。今天为什么会有如此疲惫的感觉呢?
　　 她什么都不想作了，也不理会咕咕叫的肚子。她让自己躺得舒服了点儿，听任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她觉得应该集中精力好好地想清楚一些什么事情，否则就不知道明天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
　　 说起来真有点儿像作梦。一年以前，她还是个“大龄青年”，36岁的老姑娘了，仍然待字闺中。已经无数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也许这辈子就只有这样过下去了。她并没打算独身的，但事情已经是这样，也就认命了。而现在，她不但已经为人妻，而且作了母亲。和那个现在是她丈夫的人从认识、结婚、怀孕、生孩子……一切都进行得那样迅速，就像电影里的几个场景的转换，人生的几个重要的阶段就在那些转换中接二连三地过去了，以至于她有时候半夜里醒来，会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身边居然还躺着一个男人。
　　 回想起来，她和他几乎是刚认识就结婚，刚结婚就有了孩子，于是就一直陷于紧张忙碌之中，没有左顾右盼的余地，也来不及去体会、分析自己的感受。而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却使她有一种突然被惊醒的感觉，使她不得不好好地想一想了。
　　 章坦玉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会在那里遇到她。她是邓媛，是章坦玉的丈夫的前妻。
　　 那是一条窄得不能再窄，非常僻静的小巷子，如果两个人迎面相遇，就必然会是“面对面”的情况，谁也不可能装作看不见对方。用中国成语中的“狭路相逢”来形容那种情景真是再帖切不过了。
　　 看来邓媛也认出了章坦玉，和她一样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干脆停了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沉默着，互相打量着，能彼此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看得清对方的胸脯随着呼吸的起落。
　　 其实从来没有人给她们作过介绍。章坦玉曾经有几次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过邓媛，别人告诉她那就是她丈夫的前妻。至于邓媛是怎么认识她的，她不知道。
　　 “我想，我们不需要互相介绍了吧？”邓媛开口了。章坦玉注意到她的声音很好听，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居高临下，充满了优越感的意味。这一点使章坦玉心里不舒服，她觉得邓媛没有理由对她表现这种优越感。她是在邓媛和他离婚之后才和他认识的。何况，据他说，是邓媛提出并且坚持要离婚的。邓媛明白地告诉他，自己爱上了别人。
　　 “是你不对。”章坦玉脱口而出，根本没觉得这句话不是在回答邓媛，而是在回答自己。
　　 “是我不对？”邓媛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可很快就变成了微笑。她似乎猜到了章坦玉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抿着嘴盯了章坦玉好一阵儿，然后说：“我想你大概没有资格指责我吧？何况，就算我不对，你也应该感谢我啊。不然的话，”她停顿了一下，“不然你到现在还在待业。”
　　 “对不起，据我了解，我比你幸运，出校门就参加工作了。”在这个问题上章坦玉很自信，因为她知道对方比她大好几岁，下过乡，待过业，经历比她曲折得多。
　　 “哈，我就知道你不懂，”邓媛又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而且还笑出了声，“是性待业。”
　　 “什么？”章坦玉真的没听清。
　　 “性——待业。”邓媛把“性”字拉得老长，还加重了语气，就像在那个字下面打上了着重号。
　　 章坦玉懂了那句话的意思，脸一下子红起来。她有点懵了，不知道邓媛究竟想要干什么。
　　 看到章坦玉的窘态，邓媛微笑起来。“对不起，开个玩笑。结婚是你的正当权利。”
　　 章坦玉记得自己也换了一种强硬的口气对邓媛说：“我没兴趣和你开玩笑，我和你没关系。我还有事。”她边说着边往前迈出了脚。
　　 “没关系？我看我们的关系密切着呢。别忘了，你的丈夫曾经是我的丈夫。”
　　 章坦玉本来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听见邓媛的话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她说：“我和他结婚是符合法律的，至于你们为什么离婚，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这个是与你无关。只不过今天碰上你了，很想和你说几句话。”
　　 “说吧，我洗耳恭听。”章坦玉索性不走了，就想听邓媛说个明白。
　　 邓媛开口了，没有了刚才那种让章坦玉听了很不舒服的口吻，竟然显得有几分坦诚。“我一直很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选择了他，我有点好奇。他说过他会很快结婚的，要找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很传统，我太了解他了。”说到这儿，邓媛咬了咬下嘴唇，似乎在犹豫下面的话该不该说，“他不会真正爱你的，你只是充当了一种工具。我总觉得，为结婚而结婚是很可悲的。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也没权利评价你的生活，只是今天遇到了你，觉得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忍不住想对你说这些话。再见。”
　　 话音刚落，就听见她的鞋后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地由近及远。章坦玉愣在那里有好一会儿，等到她转过身去，早已没有了邓媛的身影。邓媛的声音，就像烟雾一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她说的那些话，却深深地留在了章坦玉的心头。她有一种被捉弄和受侮辱的感觉。至于这种感觉来自于谁，是邓媛还是那个现在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来。她真不明白，邓媛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
　　 章坦玉和他认识，是母亲的一位朋友介绍的。那位朋友曾经和他是同事，自信很了解他，说他做事踏实，离婚没有孩子，年龄也和章坦玉相当。介绍人认为这简直是天赐良缘，对于撮合这件事非常热心。
　　 对于爱情之类的东西，章坦玉早已不奢望了。等待了这么多年以后，婚姻似乎已经变成了对条件的选择，而条件又不外乎是年龄啊、工作啊、孩子啊之类的。章坦玉曾经悄悄地留意过登在报刊上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征婚广告，她早就发现，与她年龄相当的男性，愿意找的都是比她要小得多的女性，而这些人还往往有没成年的孩子。而希望找她这种年龄的人起码要比她大十几岁甚至更多，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另一代人。她还听说过一种说法，说重新组合的家庭，只要有孩子，矛盾冲突就不可避免。那种故事听多了，使她坚定了一种信念，宁愿不结婚，也不去给什么人当后妈，自寻烦恼。于是，母亲的朋友介绍的这个人，对章坦玉而言，就可谓百年不遇，无可挑剔了。
　　 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双方把条件掂量以后，就直奔了主题。章坦玉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自己很像是在填补一个“空缺”。
　　 尽管和那人接触以后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良印象，她仍然希望多交往一段时间，毕竟是终身大事，别人介绍得再好，也得自己有感受才行啊。可是很凑巧的是，他们单位最后一次分房子，如果他是单身，就没资格分，而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母亲和介绍人反复慎重地商量后，认为可以下决心，就催着章坦玉和他去领了结婚证。看到家里的老姑娘终于有了归宿，母亲的那股高兴劲儿，就好像是自己找到了婆家。
　　 从他们见面到领结婚证的时间很短。后来每当有人问起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章坦玉就会有意无意地含糊其辞，不是说“去年”，就是说“冬天”。她心里一直不认为那段短促的时间是“恋爱”，而只能算是“认识”。
　　 新婚之夜，章坦玉的情绪很复杂，和一个男人连陌生感都还没完全消除，就躺到了一张床上，而他又是结过婚的。这使章坦玉怎么也作不到从容和轻松。看得出来他很急迫，这又使章坦玉增加了几分担心，怕自己不能适应他。怕自己显得很可笑。他不断地对章坦玉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反而把章坦玉说得紧张起来，加之难免的羞涩和隐隐生出的几丝委屈，使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想哭。
　　 他注意到章坦玉的表情，开始安抚她。在以非常稔熟的动作抚摸她的身体时说了一句“标准的黄种人”。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使她想起了他的前妻。“他在把我和她作比较。”那时候章坦玉还没见过邓媛，但听别人说起过，说她长得很白净。章坦玉立刻联想到他们以前也曾经这样在一起，情绪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这以后的时间里，她脑子里一直有他的前妻的影子，那新房里、新床上仿佛有三个人，而不只是她和他了。
　　 章坦玉非常被动地接受了他对她所作的一切，而他把她的表现都理解为太紧张了，说“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他睡着之后好久好久，章坦玉都没有睡意。她无数次想象过的神秘、温馨、令人激动、石破天惊的新婚之夜就这样结束了，真让她感到有几分悲哀。连着几个晚上，她的情绪都转不过来，而他热情依旧，劲头十足。
　　 几天以后，他就开始仔细询问章坦玉：“怎么样？没有什么感觉吗？”章坦玉开初还不太懂他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有没有怀上孩子。当她终于确定自己怀孕了的那一天，他欣喜若狂地把她抱了起来，兴奋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新婚之夜。
　　 从那天起，他就沉浸在即将做父亲的喜悦中，并且积极地作起迎接孩子出生的一切来。章坦玉则成了家中的女皇，他什么事也不再要她做。
　　 “你只要好好地给我生个儿子就行了。”他说这句话时挥舞着拳头，那种神态和动作，就像是要把这个孩子拿去向什么人示威。
　　 “如果是女儿呢？”章坦玉问道。
　　 “……也可以。”他作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章坦玉则不期然地想起了旧社会的女人。
　　 围绕着孩子，他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有一次，他很有感触地说：“结婚，就应该有孩子，没有孩子哪里算得上是正常的家庭，原来邓——”说到这儿，他发觉自己失了口，突然停下来。自从他们结婚之后，他从不主动提起他的前妻。
　　 当时章坦玉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头都没抬，很平静地问他：“你们原来为什么没要孩子？”
　　 “她不想要，趁我出差，自己去安了环，为这事我们吵过好多次。现在的这些女人，自认为是什么搞事业的。哼！”他—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如果有孩子，你们就不会离婚吧？”
　　 “难说得很！我不是给你讲过吗？主要的原因是她太自傲了，好像要高我—等似的。我能够容忍她，可她心里又有了别人！”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我们不说她好不好，从今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她。”
　　 章坦玉当然不愿意在这个家里经常提起邓媛，哪怕提起她是为了与自己作比较，说明自己比她好。她巴不得他能把他的前妻忘得干干净净，虽然她很清楚这是不太可能的，她曾经清清楚楚地听到过他的嘟嘟囔囔的梦话中出现过邓媛的名字。她想，凡是做过夫妻的人，留在意识深处的痕迹也许一辈子都难以消失吧？和结过婚的人结婚，就回避不了这种情况，想到这一层。章坦玉不免有些黯然。
　　 其实说起来，他对章坦玉够不错的了，关心、体贴，做家务事又主动又勤快，对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很操心，的确就像那位介绍人说的那样“做事踏实”，比起章坦玉有些同事的丈夫来，简直称得上是“模范”了。章坦玉对他的这些优点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得他身上有一些让她摸不透，不喜欢的东西。
　　 有一件事，章坦玉至今想起来心里都很不了然。那是她怀孕好几个月以后，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一个很长时间没见过面的同学。
　　 “咳！你怀孕了？结婚了？找了个什么人啊？”那同学知道她的“大龄”历史。颠三倒四地甩出一串问号。
　　 交谈中，章坦玉发现丈夫跟邓媛离婚前居然和这位同学是邻居！她们都感慨叹这世界太小了，时时处处都会碰见熟人。
　　 那个同学告诉章坦玉：“真是只有那么巧了，他们离婚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们—家人在饭馆里吃饭，碰上他们也在那儿，过后才知道他们吃的是散伙饭。简直没想到，他又和你成了一家人。”
　　 就是那天，章坦玉才终于弄清了他们离婚的确切日期，而这和他自己说的相差了好几个月。也就是说，他和章坦玉登记结婚的日子距他和邓媛办理离婚手续的日子还不到60天。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章坦玉当时心里很不高兴，回到家里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质问了他，他却无比诚恳地说他没说谎，还说“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可以去查嘛。离婚证上写着的，还可以去问邓媛。”
　　 章坦玉没有吭声。她知道他料定她不会去找邓媛问这事的，至于他和邓媛的离婚证，在他们登记结婚时，他就交了上去。找什么理由去查？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他虽然结过婚，但他的态度是向前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是真心诚意地想和她过好现在的日子的。他说：“不用我说，你认为我对你，对这个家怎么样？何况，我们已经有了儿子，我相信你不希望让过去的事影响他的生活吧？”
　　 章坦玉说：“我承认你对我好，也觉得你是真心诚意的。但越是这样，就越没有必要说假话嘛。”
　　 章坦玉说出了那位同学的名字，他沉默了，最后承认他也许是记错了，但又说，就算是一个错误，主观愿望也是好的。“我很满意你，想尽快和你结婚，尽快有个孩子。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不能再耽误了。你算过没有，就是现在这样到我退休的时候，我的儿子中学还没有毕业。”
　　 章坦玉听了他的表白真有些哭笑不得，也就没心思再说下去了。
　　 章坦玉时不时想到，尽管和他有肌肤之亲，又有了共同的后代，但对他仍有一种隔膜之感，简直摸不透他的心。记得有一部老电影《李双双》里有一句著名的台词“先结婚后恋爱”，章坦玉觉得自己的情况连这个都说不上，只能算是“先结婚后了解”了……
　　 这些事情和这些感受，章坦玉对谁也没说起过，包括对母亲。如果不是今天和邓媛相遇，她真不愿去深想这些事。应该说她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坏人，但远不是曾经希望过的理想的伴侣。说实话，想起邓媛的那些话，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东西她是有感受的，只不过还没那么明白地想过自己“只是充当了一种工具”。邓媛为什么说出这句尖刻的话？她记起了丈夫说过邓媛自作主张安环的事，是不是邓媛生怕孩子像一根链条把自己和他牢牢系住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心头一颤。然而，就是这一点得到了证实，又该怎么办呢？就因为这一点和他——离婚？！脑子里冒出这个词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睡在身边的孩子醒了，一声接一声地哭起来。哭声中，听见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一定是他回来了。章坦玉从纷乱的思绪中回到了妻子和母亲的位置。她迅速地作出决定：不告诉他今天和邓媛相遇交谈的事情。但她不知道，一会儿看见他，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