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一招不慎(征文 ·小说)
一、
左边大门的四扇木门打开,归拢分两边拉于屋内,右边大门也如此照章办理不误。老刘起来就这么干,与往常稍有区别,接下来没有进行一帕拉二十四的其他程序。直接拿着笔墨出来了,像叫花子蹲于地面,原来是写昨天没有写完的字坯。不摆台案也能搞,像战争年代野外没有锅灶也要吃饭一样。
外面比屋里亮堂,便于把握,也便于看见今天要来的瘸腿子,好早安排事情。这时,老伙计开箱包店的老王从老街过卢家巷转弯向这里走来了,邀老刘去苗圃那里吸新鲜空气。老刘不去,今天不干其他,就来这一票,显然事情赶急。老王只好一个人飚了。
一群过身客看见老刘蹲于在地面,不知写什么,绿头蝇(苍蝇)一样围拢来,“老刘,写字当得饭呀,哪里有那么大的瘾,一早晨就搞这个?”
“俺八户坪那里有个老姐(这里所指并非女人,是成年男人),也学你这么上瘾,有事无事写写画画。“
“你这个字俺不会写,会看,那个号称朱大笔的,只怕巴风(挨边)不到。你写这么一点子大寸把大的字,还能悬着腕子蹲着写,真是高人。”
“这算么得哦,几次在电视里看到他倒立写。”
“不觉得,是他呀?我还以为是另外的人。”
“不是他是哪个!有地点,有姓名,有真人,有……”
“那就只怪我的眼睛差,搬不得家,电视里看走火。”
“和那个人比,那是个鸡巴的大笔,那号角儿,俺大队里都找得无数,实在不算什么!”
“老刘,你这么一笔字,要到大城市搞去,小地方糟蹋了。我要是你,还在这里搞么得嘞!”
这些话听进老刘的耳朵,并没有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倒好像是煽他耳光。是的,已经能够无为无不为,应该去找更加广阔的田地。为顾客付出了需要的练习,具备了服务本领、出道才干。脚手架上,空中一个字从头写到脚,这样的难度也没有问题,仰头举手弓腰蹲下之际,一气呵成,写的是感觉。超越了那些只能站写坐写的人,可是报酬,都是讨价还价的,一少再少之下,仅仅是一个维持温饱的现状。面临小孩读书,压力很大。那个所谓朱大笔,莫说两个小孩读书,二十个小孩读书,也难不倒,小菜一碟。老刘的本事给朱大笔,他会腾云驾雾飚发天空,更会不得了。现在就已经发飚,弄女人无数。有巨大的反差。老刘觉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于他,难于实施,许多时候还没有业务上门。去省城去市里,只有古玩市场地摊卖字的份(迟了还得不到地盘)。那些斯文之地,没有钱进不去。
那些人看见老刘埋头写,没有和他们搭腔,寡寡地自说一气好没味道,七嘴八舌议论着走了。老刘有事不想啰嗦,看法不好和他们交流,容易出拐,有看戏不怕班子大的人过话给朱大笔,还以为老刘背后说他坏话,挑起是非,却是不好。
一个多钟头过去,要写的几张写完,瘸腿子并没有来。老刘拿了进去,放在一边。拿出昨天写的报纸,剪下一个字,用订书机钉上衬布,剪下,再按形状剪成字。一个剪毕,就再钉一个去剪。昨天剪了三面锦旗的字,要剪的还有七面。而时间只剩下今天和明天,后头就要交东西。工作量还大,把字熨上旗子,也不松活。有个作得数的帮手才搞得出来。
堂客的面条熟了,老刘端在门边吃,吃完放碗出来,急切盼望金牙女人领着儿子瘸腿子来。
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是谁。金牙女人领着儿子瘸腿子来了。二十多的瘸腿子比她妈还矮一点,瘦一点,脸色苍白,有一只腿站不直。唉,歪锅配歪灶!自己的外形,不够强,来个帮工的,外表还要差,不得法。
“刘师傅,你讲的要我儿来,现在来了,跟你干……”金牙女人说。
“好,好,吃饭了吗……吃了,这么早就来了。那,俺就干。”
“帮你干事,就归你管哟。可要严格一些哟,要是做得不好不着调的地方,你尽管大胆讲,不要包瞒……”
“要得……”老刘觉得,金牙女人倒是通情达理,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只是这样去讲儿子,不觉得有损颜面吗,自尊心何在?老刘没有多讲什么。老刘的态度,过得去,不会责;比较差,会指正。老刘只希望共赢,都有所得。瘸腿子干得好,不亏待他。不会像别人见人发货,欺侮老实人,自会公正。老刘问,“你是跟晁中立学的?”
瘸腿子站着没有说话,老刘想,讲一句那里有那么难吗?他母亲金牙女人代替回答,“是那里学的。”
“搞这个你奈得何?”瘸腿子还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老刘想,多说不好,不说也不好啊。怎么不说呢。哎,一个和我一样老实巴交的人。“那,我们开始吧。”说着,把案板上的东西往三屉桌上摆,瘸腿子跟着收拾。
老刘在案板铺了报纸,把一面锦旗放报纸上案板的左边,瘸腿子拿一面隔开放了右边。老刘去拿杂志里夹着的字,两面前旗子各放一坨。瘸腿子已将旗子抚平。老刘递出一张单子,要他按顺序摆,老刘自己也摆一副锦旗的字。
瘸腿子对号入座摆起来。
二人像土哑巴无声无息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不需要,踏踏实实做就行了。金牙女人看了一会,对瘸腿子说了一声好生干,走了,忙她的去了。
二人的快慢差不多,都认认真真一个一个摆起来。老刘七十个字放好,弓腰起来时,眼睛瞄了一下,无误,读得通顺,又将疏密偏正略做调整,就非常好看了。细节的处理显得很精彩很别致很合适,靠认知从心里出。老刘看瘸腿子,也不需要鸡瞟蛇再三纠正,摆的字,还是比较正的,略做调整即可,内容也没有放错,就是差那么一点子味道。
老刘要他看一下有问题没有,瘸腿子茫然摆了摆头。又要他看了看老刘的,瘸腿子看了,就把他的上款向上挪动了一下,老刘走过去,把正文也向上挪了一点,说,“正文上下的空白不能平均布白。平均了,就像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是一个短腿人,比例就不恰当了,下面要比上面多空点才合适。就这个样子搞。”瘸腿子还是没有说,老刘知道他心里领会了,就没有再说了。
老刘拿了电熨斗出来,插了电,熨斗堕在字上,这是带胶的,熨上去就可以了。对瘸腿子说,“我先熨一面,接着由你来,每个地方熨紧,不要露掉。知道了吗?我还要剪字。”
“晓得。”瘸腿子终于说了话,不然还以为是个哑巴。
老刘拿着通电已经热的熨斗,贴于字面熨起来,锦旗上吱吱地冒着白气,十多分钟熨好。说,“现在你来,我就剪字去了。上午,你就摆好两面并熨上去。先慢些,有了体会,下午加快。”瘸腿子还是无话可说。
老刘有时候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有切身体会,不说就是说了,就是同意了。只是不回答人家,容易造成人家误解。人家是按自己的习惯来做判断的。
老刘理解他,也不愿意讲多余的话,时间不允许,事情搞出来,不能当谈匠。
老刘比较矛盾,不喜欢多言多语,可是也不喜欢土哑巴。瘸腿子分明就是个土哑巴。老刘被人说过是土哑巴,下放的时候,民兵营长不点名说,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晓得是讲的他,想纠正,纠正不过来,像鬼捻了喉咙。老是反映不过来,不能及时顺口答哇哇,所以民兵营长就有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言语。手里能写嘴巴不能讲,如果写讲稿,可以比较完美,精彩。自由发挥讲话,就见鬼,一句半天嗯不出来,说了前面忘记后面。随便说话拿稿子,不让鬼都笑出尿来。那时候单位,晚上会多,人人过关发言,他讲得如同鸭子吞螺丝一样。一些话,讲出来成了桩把话,一截过后没有下文了,却不知道怎么讲下去,丢三落四,让人不知所云。那时候比较流行抓辫子,上纲上线进行分析。他活怕讲出反动话,干脆半途收功不讲了。这个毛病,做了努力,改得不算很彻底,如今还时而有鸭子吞螺丝的现象发生。如果特别熟知的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没有顾忌,才能彻底放开讲,也能破罐子煮屎,话多。他自己奇怪,不是不能讲,有潜能,是水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而已。
瘸腿子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现在说话没有政治风险了。不需要嘴巴上有个把门的,瘸腿子为什么还像嘴巴上粑了张膏药,蚌壳一样掰不开呢?他不希望帮工的是土哑巴。那个好像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的样子也不太舒服。第一印象,十个人会有十个人说不。老刘的救兵,惜言如金。只有惜墨如金的,但是还有用墨如泼嘛,相辅相成嘛。令他有些失望,沉闷超出了想像。人瘸一点矮一点相貌差一点老气一点没有关系,二十几不能缺少青春活力。人无喜色莫开店,瘸腿子人无喜色进店帮工,能成气候?气质有待改进,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老刘自己的气质也有待改进,帮瘸腿子去改变气质是纸上谈兵,不可能。希望他稍微活跃点,不要鬼捻喉咙。两个寡言少语的到一堆沉闷,谁来调剂气氛呢?
看了瘸腿子工作态度,老刘没有反感了。算过得去吧,人无完人嘛。
瘸腿子精力能够集中,像个虾米伏于案台,对待事情,纳于言而敏于行。看见老刘熨了一面,马上操家伙有板有眼熨第二面,内在的弥补了外在的不足。老刘检查,没有铺错字的现象,熨的也还紧,没错。
老刘放下剪刀,拿了一根竹杆搭外面,把熨的旗子搭竹杆上,又鸡瞟蛇看了几看,于是放手让瘸腿子继续去摆字熨字。老刘继续剪字的干活,二人都没有说话。还说什么呢,恪尽职守就够了。
一会,堂客的旗子都打起了,拿出来后就弄中饭去了。瘸腿子摆起两面,继续熨。
老刘剪字,心灵手巧,做起来得心应手,做得很快。这么去做估计还是有问题,要剪的太多了。实在不行,也要瘸腿子打突击。
离中午还有半个多钟头的时候,老刘让瘸腿子拿起另外一把剪刀,也来剪字。质量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只剪了一边落款的小字。
中午吃饭的时候,瘸腿子在桌边钩头钩脑吃着,像个遭批斗的走资派。
中饭后,老刘继续剪,瘸腿子继续熨。一会堂客厨房捡拾完毕,走拢来拿了剪刀帮着剪字,速度还可以。老刘以为做裁缝的人,剪字是相同相通的,质量肯定不差。一看,没有打想,剪的十几个字一半要不得。堂客做裁缝,有过得去的裁衣本领,用于剪字,不顶用,把竖划的稍大头部剪成一般粗细,把弯尾撇剪成了光刷刷的刀撇,把圆点剪成方头……就那么一点点不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赋予的神采丧失殆尽,排在字里,好像一排标致的军人里头,夹杂了几个破衣烂衫的叫花子,精彩一下被剪去了。
老刘没有办法修饰,只好重写重剪,反比不剪还费工。老刘做堂客的事不行,裁缝机子都不会踩,堂客做得的他做不好,他做得好的堂客又做不好。只有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
就让堂客去熨旗子,让瘸腿子剪。瘸腿子也没有剪出味道,剪了点把钟。老刘要瘸腿子继续熨,要堂客剪报纸上字,钉上衬布。统一由他自己剪字,钱不多事要办好。自己剪,以免倚靠草鞋打了脚。
要弄晚饭了,堂客走了。老刘和瘸腿子二人又施工一个钟头。还来半个钟头,就要收工吃晚饭了。不是周扒皮,不能让瘸腿子小伙子挑灯夜战。老刘低头贯注于手头,剪着剪着,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道,抬头一看,大事不好,旗子上冒烟,大叫一声,”快……“把正在埋头摆字的瘸腿子吓了一跳,楞在那里,老刘赶快走过去抽了熨斗插头,拿开熨斗,旗子上是一个黑乎乎的熨斗印还冒着烟……
“你你你,你是怎么搞的,鸡巴日瞎眼睛了……”老刘吐了粗口。瘸腿子无言以对。
“憨货,怎么不一面面的搞呢,这下搞得好呐……"”
“我想快……快一点……摆字去了,忘记熨了。”瘸腿子无力地说。
“未必是猪,不晓得久了是要烧糊旗子的……”
瘸腿子不反驳,也不检讨,木木的。老刘想,他是个可怜之人,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这是老刘在哪一本书看到的话。这么一个瘟疲人,老刘怕让他干下去,还不知道出什么皮绊。这面旗子要不得了,报废了。不能再出麻烦了,返工重做就更加慢了。老刘心里七上八下没有底了,担心取代了急迫心情,在气头上,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脱口而出,“我不要你搞了,回去吧。”
瘸腿子不说一句,不喜不悲,可怜兮兮一瘸一拐真地走了。老刘还是气呼呼的。
二、
按道理讲不应该顾此失彼,瘸腿子不是大大咧咧的人,与破坏也挂不是上,老刘怒火中烧就开缺了。他自己以前有过失误没有,是有的,不过自己的失误自己悔过,还能自己原谅。别人失误,气愤大于原谅,难以通融。如果对方乖巧,善于沟通,老刘的火气会降温,不会进行驱赶。他们本来是一个类型的老实人。老实人却没有宽容老实人。世界对老实人要苛刻一些,可能自古亦然。今天轮到自认为站在老实人一边的老刘,还是没有超然。
“喂,吃饭哪。”堂客出来喊道。“呃,娃儿呢?”
“发混账脾气走了。你看,这是他堕糊的。”
“我在后面听见你吼,原来是为这个事情啊。我看你也是发混账脾气。搞错了就搞错了,吼么得呢?”
“我想吼呀?要是不戳怪,么得都没有,我还不晓得和气生财呀?”
与破坏也挂不是上。要去掉一个是字,变成“与破坏也挂不上”。
就是这么一个字,通也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