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节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不知何时,夕阳成了老年人的专用名词。这不是诗人的创意,而是现代人的篡改。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要一提到夕阳,人们自然就会想到老年人。
王海宽就变成了夕阳。
当办完所有的退休手续,彻底离开新丰县政府机关的时候,王海宽才真切地感觉到了什么是光阴如梭。他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变成黄昏里无限美好的夕阳,似乎也像天上的那一轮太阳一样,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这个一天,还不是24小时意义上的一天。它要比24小时短得多。可实际上,30多年已经过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新丰县土地局享受主任科员待遇的王海宽退休了。
王海宽心里好酸楚,一辈子没有混上个领导干部,只弄了个享受主任科员待遇就退休了。
有时候,想当官并不是想得到些什么。无非就是想昭示一下自己的成就,想证明一下自己的一生没有白干。说到底,也就是想图个面子。“官职”,其实已经成了一个标准。
现在可好,连图个面子的机会也没有了。这一点,才感觉明显地叫人难过。你说和同事们的依依惜别之情呀,还有什么无事可做的失落呀,都是转身就丢的东西。惟有这一点,才让人耿耿于怀。
没有退休的时候,天天把退休挂在嘴边。真正退休了,心里又空荡荡的,有一种独生女儿出嫁去了远方的感觉。
王海宽现在才明白过来,天天说想退休的人,他那是在发牢骚。
人的一生,其实有两个家,一个是生活的家,一个是工作的家。退休就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家,而且是永远地失去了。试想想,谁会真心实意地希望失去一个家呢?
王海宽的老伴也退休了。她叫单丽云,在县档案局工作了一辈子。
单丽云是个很会生活的人。
年轻的时候,就特别注重打扮。对于退休,她想得很开。人总有那么一天,再说,女人就是相夫教子,政治上没有什么奢求,对退休自然就看得十分平淡。单丽云觉得退休比不退休要好得多,谁也管不了自己。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吃好、玩好,和童年、少年时候一样,而且比童年少年还要好。童年少年的时候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需要父母亲批准安排,现在呢,哼哼!
退休后的单丽云有一大帮子朋友。在这些朋友之中,单丽云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她可以和那些老头们打门球,而且技术还不让须眉。她可以和老姐妹们扭秧歌,她的身段最好,扭姿最美。论唱歌,她的歌喉简直就是一只老夜莺,自有一番老辣的味道。
总之,单丽云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大部分是在退休以后实现的。生活的最真实意义,也是在退休以后才感受到的。不白活一回,其实就是无愧于社会,同时也要无愧于自己。
对于自己的丈夫,就是那头死犟驴子王海宽,单丽云一辈子都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她爱王海宽,侍侯王海宽就像侍侯一个残疾儿子一样。现在退休了,单丽云反倒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她希望自己的老伴,也就是那个该死而又死不得的王海宽,能和她相互搀着胳膊散散步;能一道去打门球;还能用热烈的目光看着自己扭秧歌。
可是,这个死老头,越是临近退休,脾气还越来越大,毛病还越来越多。这可把单丽云急着了,生害怕老头子得个什么怪病出来。
这天,单丽云吃了早饭就上了街。一会儿,她又坐个面的回来了,从车上卸下来三大样东西。一个一米见方的大鱼缸;一条始终皱着眉头的宠物狗;两只在笼子里上窜下跳的小鹦鹉。
哎呀,一见这阵势,王海宽可是有了笑容了。
王海宽看着那条狗说:“你干吗也皱个眉头呀,是不是也退休了?”
“去你的,它才没有退休呢,它这是到你这位领导跟前要工作来了!你呀,就按照原则安排吧。”
王海宽呵呵呵地笑了。
从那以后,王海宽忙上了,喂鱼、喂狗、喂鸟,一刻也不闲,跟个劳动模范似的。
王海宽高兴,单丽云自然也高兴。这样一来,老两口也跟那些个宠物一样,欢欢实实地玩、无所顾及地闹。哎呀,那个快乐呀,连年轻时候谈恋爱都没有尝试过。
在外人眼里,他们老两口,简直就是一对还处于懵懂时期的小兄妹,玩得既上心,也开心。随便抓一把土,也能玩上个小半天,也能玩他个喜笑颜开。
“五一”节快到了,这可是黄金周呀,现在提倡老老少少都得乐。
王海宽两口子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市里机关工作,离家好几百公里路,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小儿子在外做生意,也有两年没有登门了。这样一来,老两口看到人家热热闹闹的一窝子人,难免有点失落。
“养两个儿子,还不如养两条狗!”单丽云坐在沙发上骂道。她的眼睛,没有一丁点光泽。
“唉——!”王海宽长叹一口气,心疼地看了一眼老伴。
“人家的孩子都知道回家,可咱们的孩子为什么就不知道回家呢?是咱们对他们不好?”单丽云的眼睛湿漉漉的。
“你对孩子不好?说这话的人,就不是个人生的!”王海宽气鼓鼓的。
“看看你,这不是我在说嘛,你个老东西,一辈子就不会说个好话!”单丽云疼爱地剜了老伴一眼。
“你算是摸着我的心思了。我要是会说个好话,还只能是个主任科员?现在的县委书记,当年不还是我的徒弟吗?他妈的,活了一辈子,就这一点我想也想不通。有些个人,啥也不是,可在官场上就是他妈的得意。你就说那个谁,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嘿,人家不吭不哈愣是弄了个副处……”王海宽越说越慷慨;越说越愤慨。
“行了,又翻你那本官经,你不臊得慌,我还累得慌呢!念了一辈子经,末了,还是没有修成正果。我说的是这个节怎么过,你倒好,把个醋缸给打烂了,弄得人眼睛里都冒酸气。”
“过节?过什么节?现在也真是,这节日也越来越多。一礼拜休息两天不说,还隔三岔五地过什么节,连他妈的鬼节都过,这是他妈的谁的规定?要过你过去,我是不过,要过就去劳动。劳动节嘛,不劳动还不屈得慌呀!”
一看王海宽真得来了气,单丽云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看你这个人,60岁了,还跟个药捻子似的,别人不点,你自己点。反正是要着,反正是要炸!老家伙,我有个主意,咱们到老陈家去吧!”
“老陈?哪个老陈?”
“嘿,人家说贵人爱忘事,你不是贵人,咋也学着爱忘事了呢?”
“你说的是陈大地呀,行,去他那我乐意。不过,咱不能给人家添麻烦。”王海宽转眼就笑了起来。
“这不用你交代。不过,咱们给老陈备些个啥呢?面粉?清油?这些老陈也不缺呀!”
“你可真是化肥上得多了,脑袋大了,脑仁少了,带那些个玩意还不让人笑话呀!”
“那你说带啥?风凉话谁不会说呀!你上的是农家肥,脑袋小,脑仁多,你就说说带些个啥。”
王海宽沉思了一会,说道:“你还别说,这日子好了,还真不知道该买些个啥了。你说这过去,一把挂面,两斤清油,半斤红塘,哪个不是好东西呀!你说现在,怎么连吃啥都成了问题呢?做了上顿,不知道下顿该吃啥。饺子、馄饨,包子、米饭……样样都吃遍了。”
“哎呀,你真是老了,比我这老娘们还老,一说起来就絮叨个没完没了。要我看呐,咱们需要啥,就带些个啥。比方说,你们凑一块,肯定要喝要抽,咱们就把烟酒都带。”
“这样好,看起来,这农家肥还是比不过化肥!”王海宽也高兴地开起了玩笑。
“你就给我少来一点吧。有个要求你可要给我记住喽。”
“又是少喝酒!”
“哼,你爱喝不喝,我才懒得管你呢!我要说的是,你那个‘他妈的’话把子尽量不要带!老了、老了,你就跟个孩子一样,坏毛病一学一个准!”
王海宽一愣,明白了单丽云的意思。
“放心,我他妈……哎哟,这坏毛病学起来不用人教,要想改掉,还真得用棍子夯!”
“这可是你说的。”说着,单丽云假装找家伙。
“好、好,我改,我绝对改!”
“真的?”
“当然!”说着话,老两口还跟孩子似的拉上了钩。
“五一”那天,王海宽老两口一大早就坐上了班车。瞧他们那一身打扮,头戴长舌头的遮阳帽;身穿一个样式的运动装,都是白色旅游鞋。两个人并排坐着,那个严肃劲,就是一对等着宣誓的少先队员
车子一直没有启动,买票的小伙子,打鸣似的扯着嗓子一个劲地呐喊:“青山、青山10块整喽;青山、青山10块整喽噢!”
王海宽看看表,已经在车上坐了21分钟。他坐不住了,大声问道:“啥时候开车呀?”
小伙子回头看看,继续吆喝他的“青山10块喽噢”。
王海宽来了气,“喂,我说小伙子,你到底啥时候开车呀!”
单丽云碰碰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你轻点声,别着急。”
小伙子这次回过头来了,“嚯,这位大爷声音可够好啊,和你那年龄不相称呀!我反聘你吧,你这嗓门正好给我卖票!”
“你怎么说话呢你?我们上车的时候,你说马上就发车,这个‘马上’到底是几个小时呀?你小伙子还有没有信用?”王海宽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单丽云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你这位老人家咋这么霸道呢?你以为花10块钱,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是吧?你当这是你们家的专车呀,人不拉满,我吃什么呀?你当我像你似的,干不干都有几大千元的进项。今是劳动节,真正的劳动人民在这为你服务着,你倒跟个剥削阶级的老爷似的大喊大叫,你愧不愧!”
小伙子这么一说,王海宽很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个惹了祸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坐了下去。
单丽云笑眯眯的,她用胳膊肘捅捅王海宽,说道:“怎么样,老爷?你当这是机关?你当这是在家?错了!在外面,没有任何人会让着你的。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吧!老革命还会遇见许多的新问题,请接受新的洗礼吧!”
王海宽嘟嘟着嘴不吱声。
车终于开动了,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和早晨柔柔的阳光搅和在一起,让人有一种睡在襁褓里的感觉。
绿色的原野在旋转,高大的树木也在旋转,王海宽的思绪也在旋转。
年轻的时候,王海宽就在青山乡——现在叫青山镇的土管所工作。那个时候,土管所只有三个人,一个所长,一个王海宽,另一个就是陈大地。当时,王海宽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有成家,父母又都在城里,吃住都是个问题。陈大地比王海宽大三岁,已经结了婚,又是本地人,生活自然要比王海宽自在得多。陈大地是个热心人,经常把王海宽叫到家里去吃饭。缝缝补补的事情,也由自己的新媳妇席翠风给包了。慢慢,在席翠风的帮教下,王海宽还学会了炒菜做饭。这样,王海宽和陈大地一家的关系就和亲兄弟一样了。
后来,王海宽当了所长。
再后来,陈大地当了所长,王海宽也就调到了县土管局。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呐,但两家的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好。
青山镇是个不大不小的农村集镇。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一座石桥,把青山镇和外面的世界联系到了一起。青山镇形如其名,三面的山峦,郁郁苍苍,烟飘雾绕,犹如仙境。金沟河水像融化的玻璃,清清爽爽地和青山镇倚肩而过。站在高处往下看,金沟河仿佛一条飘带,永远系在了青山镇的肩头上。
青山镇这几年的变化真不小,一条笔直的柏油路把青山镇一分为二,路的两边都是饭庄店铺,农家小院整齐划一。过去那些歪七扭八、低矮破烂的农舍,绝大部分都已经彻底消失了。映入眼帘的,都是白墙红瓦的两层小楼。过去的穷山恶水,变成了现在的旅游胜地。树林、山溪、草地、河滩,都成了挣大钱的好去处。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的,多是穿红披绿的精神人。整个小镇,被一种欣欣向荣的氛围笼罩着。
这还是当年的青山镇吗?王海宽的两只眼睛都快不够用了。他想,这里可真是一个养老的好去处。
陈大地的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住在当年的那个老院里。王海宽顺着过去的老路,很快就找到了陈大地家的大门。
陈家没有人,一把拳头般大小的黑色铁锁,把两扇裂着大口子的大门,松松垮垮地连在了一起。
王海宽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把锁,还是那把比自己大儿子还要大好几岁的老锁。顺着门缝往里看,院子收拾得非常整齐。一畦一畦的菜地,把个小院占得只剩下个立脚的地方了。一轮一轮的猪叫声,声嘶力竭地从一个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传出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圈里的猪快要饿得发疯了。母鸡的“咯咯”声和公鸡的“喔喔”声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走进了打铁车间的感觉。
“这老家伙还挺能整!”王海宽心里想。
“我咋看老陈哥过得不怎么样。”单丽云疑惑地说道。
“什么过得不好,他就是个老财迷!”王海宽说道。
“我财迷什么了?”一个人,像一辆超载的拖拉机,背着一大捆甜萝卜苗跋涉着走来。
王海宽和单丽云用惊疑的眼光看着这垛移动的绿草。
草垛走到大门口,向后一仰,一个人的面目,才呈现在王海宽和单丽云面前。
这个人就是陈大地。他大汗淋漓,浑身的衣服湿透了不说,还被菜叶子染得这绿一块,那绿一块。他面容清瘦,皱纹一个挤着一个。皱纹和皱纹之间,全是乌黑的汗泥。眼珠子焦黄,跟虫咬过的病枣似的,没有了一丝的光亮。高大的身躯,像一棵折断了,仅有一层皮连着的树。
小说语言描写符合人物性格,作品主题深刻,揭示了当前关于老年人生活的问题。文中微笑的误差瑕不掩瑜。很好的作品,值得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