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其实还很早，天是鸭蛋青的模样，一枚弯月亮，照了一晚上，已经是精疲力尽，这会儿脸上尽显苍白，还有一些木讷，倦怠地挂在天边。躺在炕上的六虎把身体放得更舒服，准备着好好再睡个回笼觉。虽然一墙之隔的四哥已经开始在那边刷拉刷拉扫院子，虽然自己的院子也是乱七八糟的，比起睡觉，这些都不是事儿，当然一会儿起来要去扳玉米，这是不能耽误的。
　　 自从春天的时候，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去世，就让六虎悲天抢地的几乎不能活了，哀叹着自己本就凄惶的光棍日子更加难熬。老母亲在，有伴有靠有想念，再在外面奔波流浪，家里是有人惦记的，那一盏昏暗的电灯永远为他守候着，那锅里无论什么饭永远都是热乎乎的。四十二岁上得了这么一个老儿子，母亲也是疼得不知道怎么好，一来二去，这孩子除了懒就是懦弱。学习本来不错，一笔字也是写得有棱有角，高兴时在二老跟前信誓旦旦：我长大要去当干部。这句话不知道燃起了父母多少希望。以为这个老儿子不一定是他们的靠山，越发的骄纵。终于还是敌不过一个懒字，糊弄了一个初中毕业就在家里游来逛去，靠着父母哥哥姐姐，什么都不想做，不知不觉已经年近四十。眼看光棍已成事实。自己也对婚姻彻底失望，没钱没本事还这样一把年纪，说了好几次亲都是因为这些原因黄了。
　　 前年父亲去世，今年母亲去世，留下了他们三个人的土地，六虎图省事都种上玉米，一年一季，年底时去村里的合作社小额贷款一万，除了买种子化肥剩下就是自己一年的花销。秋天收获了玉米卖了钱还了贷款就又将就贷明年的，就这样当地有个说法叫：圈顶蛋。其实稍微勤快点，种一些经济作物，那手头也不会那么紧。
　　 隔壁的四哥就不像一个娘生的，一天拖着一条小时候受过伤现在还有一点点跛的腿没白没夜地干，买了几台农业机械，村里谁要找他干活来者不拒，手上的活还特别干净利落，一年也不少挣钱，人家说了：我才不去外面打工，我就在家门口挣的钱一点不比外面少，穷怕的人没有文化又要脸，除了死受没有别的出路，看着新起的房子，新买的大车小车，蹲在墙角，粗糙的大手点着廉价的香烟，美美地吸上一口，看看隔壁没有一点动静的六虎，一脸不屑。六虎那知道这些，这会儿又进入梦乡跟周公约会呢。
　　 日上三竿，隔壁四哥的拖拉机已经突突地出门好久了，六虎的肚子也在突突提意见，去年的贷款已经所剩无几，眼下虽然玉米成熟，但是也要有个合适的价钱才好卖啊！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何况玉米才开始收，没有钱也请不了小工，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干，一想到那太阳底下的辛苦，又摸摸自己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六虎只能把那脏兮兮的被单连头一起盖住，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去管这眼前的烦心事了。口袋里快要空空如也，昨天下午在树林召街上吃了一碗冷粉，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点也不想做，还要去扳玉米。六虎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着。除了种那点玉米，其实事也不多，可以去另外找点事做，可是不是事不找他，就是他不能找事，所以也打不了工。二哥、三哥也曾经教他，叫他跟着四哥干点杂活，没有别的一天三顿饭可以解决了吧？可是，不知道是他四哥不愿意还是六虎也不愿意，总之没有弄成。在农村一个男人勤快与否是决定生活质量的最重要的原因。
　　 有心无肠地看着电视，心里在给自己鼓劲，快起来，去扳玉米去。鼓捣自己几次也没有叫自己离开炕沿一步，只伸手摸着一缸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打了几个水嗝，好像暂时把肚子安慰住了。这时，手机非常及时地叫了起来，六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来就：喂。原来是他唯一的姐姐打来的电话。
　　
　　 二、
　　 姐姐桂桂就是六虎上面的，六弟兄就这么一个女孩子，西北苦寒，就特别重男轻女，越是重男轻女就越是穷，男孩子为了娶媳妇倾家荡产，女孩子的人家拼命也要生男孩，越生越穷，恶性循环。姐姐比六虎大了五岁，嫁个男人不成器，还一天喝多了酒就非打即骂，本来生了一儿一女，这日子不错，但是这样的男人姐姐哪里受得了，最后还是离婚了，就靠自己打零工让儿子成家了，女儿争气居然自己考上了大学，现在也快毕业了，姐姐不是在工地给别人做饭就是给别人家做保姆，虽然日子也艰辛，但是一想到这个光棍弟弟，心里就是放不下，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就剩下他一个人缺吃少穿的就更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这不，在做饭的工地上认识一个朋友说给六虎介绍一个对象，马上兴高采烈地来告诉六虎。六虎一听见是姐姐给自己介绍对象，就像打了一针鸡血，一轱辘爬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嘴里嗯嗯啊啊迎合着。
　　 介绍的是一个寡妇，丈夫两年前得癌症死了，留下三个孩子，大女儿快嫁人了，二女儿在上海读大学，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关键是女方比六虎大了六岁。已经是好久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也许就这样一辈子光棍，常常睡不着觉，悲从心来。虽然这样的条件听起来很不理想，但是想想自己的条件，哪里有理想的等着自己呢？也就立马答应了下来，姐姐说这个周末她家大女儿定婚，让六虎也去，顺便就是相亲了。不管怎样，六虎的心有了一点盼头，精神也振作了起来，随便泡了一碗奶茶，啃一块干馒头就去地里扳玉米。想着早点扳完，看看价钱合适就买了，手里也好有点钱用，没有钱怎么处女朋友呢？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就在头顶明晃晃照着，平常这个时候六虎是不会干活的，不是骑着电瓶车去街上逛着，吃饱就去树荫底下看别人下象棋，不然就是躲在屋里睡觉看电视。这会心里有事，还有点莫名的兴奋，也不觉得太阳这么火辣了，一边快马加鞭扳着玉米，一边不停地用毛巾擦汗，有时候思想一溜号，还幻想起这个叫薛三三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随后还想着要是成了，自己这个家需要怎样整饰一下，就这样越想越多，不一会，问题没有想清楚，玉米到是扳了一大堆，自己也由不得笑笑。
　　 其实在男人中，六虎长得也真是中等偏上。一米七的个子，魁梧健壮、四方大脸、不胖不瘦、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规规矩矩、过日子仔细节简，特别是细心，什么东西交给他就算是进了保险箱，一辈子都不会丢、不会忘，而且还保存得完完整整，还写的一手好字，艺术体，规规整整，一丝不苟就像他的人，唯一的缺点是有点懒，嘴巴有点笨，心眼有点小，但是就因为这样找老婆就这样难？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看见好多一点不像样的男人一个一个女人不离身边，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了。
　　 六虎心里有了事，干活也麻利了，几天就把玉米扳完，运到家门口晒着。就去街上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夏天清爽干净的衣服，看起来还真得有几分帅气。人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这话一点不假。周末，六虎早早起床，把冲了一个晚上电的电动车擦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收拾得利利索索，就去街上找姐姐，一起去三三家相亲。关家村离街上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他去姐姐住的出租屋时，姐姐正好也出门，上上下下打量一下这个平时有点窝窝囊囊的弟弟，居然今天看出了几分英俊，心底下想想这样一个还算周正的弟弟介绍一个这样条件的人都这样兴奋，不由得有点心酸，上去给六虎理理衣服，顺便把六虎扣的紧紧地脖领扣解开，亲昵地说一句：“傻样！”又说：“这还早哇，走，你没有吃早餐吧，一起去吃了早餐，再买一些东西，不能这样空着手啊！”六虎老实憨厚笑笑：“行！听姐的。”一人吃了一碗拌汤一根油条，又去农贸市场买了一些水果，还买了一箱牛奶在后备箱放好，就出发了。
　　 薛三三在丈夫死后，遇上土地征拨，国家修公路从她家过，这样的赔偿也不多，就十几万吧，所以三三就只好在街上租房子住，这次女儿的定婚是在自己父母的家里举行。大概有二、三十里地，个把小时就到了村子里，三三迎了出来，六虎一见，心里就是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大了好几岁，一点不显，个子几乎跟六虎一样高，因为穿的高跟鞋，身体健美，凸凹有致，特别是深眉凹眼，很有点欧洲人的血统，很不像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到是像个富家太太。三三打量了一下六虎就跟桂桂搭讪去了，依偎着说说笑笑一起进了屋，六虎把电动车停好，把后备箱里的礼物拿出来，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六虎跟着姐姐，姐姐让他叫什么他就叫什么，一张脸像个下蛋的母鸡红彤彤的，三三寒暄几句话就去干活，三三的父母把他们安排在自己身边，就开始问东问西。农村人就是实在，没有几句话就问到了六虎有没有存款，六虎当然也就一五一十地回答没有，老人也不是很在意，倒是把六虎吓了一身冷汗，一见三三，六虎就觉得上眼。问完了六虎的情况，老人又说“我们三三可是比你大好多，还有三个孩子，不知道你怎么想？”六虎思谋着说：“大几岁也没有什么？我虽然没有什么钱，我有房子还有土地，我想只要我们有缘分，生活在一起，好好努力干活，应该没有问题。”姐姐在一边听着，暗自捂嘴笑，心下说：谁说六虎嘴笨？看这几句话说的多有水平，看来心里是愿意的。听了这几句话，两个老人不再说什么，饭菜也上齐了，就开始吃喝，三三忙的一刻也没有时间，一会上一会下，一顿饭就没有好好看看六虎更不要说讲话了。六虎有点坐不住了，眼看席就要散了，还没有得一句稳妥的话。趁着三三洗碗，六虎踱到她跟前：“我看你好忙啊，饭也没有吃饱吧？”三三说：“东一口西一口差不多了。”六虎说：“你洗完了，咱们说几句话呗。”三三不假思索地说：“没有空了，一会得送他们回去。”六虎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退到客厅，叫上姐姐跟老人告了别就出门了，三三居然也没有出来送送。
　　 一路无话，姐姐看六虎这么沮丧，觉得这事黄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这样默默无语把姐姐送到家门口，姐姐叫他进去坐坐他也没吭声就回到自己家，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三、
　　 日子又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玉米价格一路走低，也不敢轻易出手，就只能等着，眼看就是秋天，天气渐渐冷了，一个人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只能这样东游西逛，村里冷冷清清，一起床六虎就骑着电动车去了街上，随便简单吃上点什么就去踅摸一下看有什么可以干的，找不到就去看人们在马路牙子上下象棋，这样一天一天倒也快。吃饱了回家就上炕睡觉，也不需要烧火，这样倒也省煤省劲。
　　 地里的庄稼收获完了，除了一些庄稼茬子，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树上的叶子也落的差不多了，却招来一群群的喜鹊还有大燕子，乌鸦起起落落，偶而一群大雁人字形或者一字型从天空飞过。拉煤的长挂车拖着一车车煤来来回回穿梭，着实繁忙。四哥地里的活忙完了，又在给儿子盖的新房子做一些善后工作，一天出出进进里里外外忙碌着。六虎百无聊赖，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有事做就自己没有事，也没有人管，好像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念老母亲。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哥哥姐姐给老妈钱叫他给买好吃了，他都认认真真地去做，琢磨母亲什么没有吃过就去给她买了吃，虽然大部分都是自己吃了，但是那份心却是真真切切的。然而就是这样唯一一个老母亲也让老天收走了。
　　 春天的时候一向身体康健的母亲忽然得了脑溢血，本来是不能活的，脑出血量达到十九毫升，一般人是过不去了，只因为母亲脑萎缩就有了一定的空间，虽然人事不省，总算是没有马上落下那口气，三天三夜，六虎不要任何一个人看护，他说他不放心，只有他自己守着才行，也许真的是母子相依为命四十年，母亲不会说话，但是有时候会呜噜，谁也听不懂，只有六虎明白母亲想说什么。四天后母亲终于不管六虎的这份不舍，撒手人寰，六虎哭得声泪俱下，看见的都被他哀恸的哭声感动得眼泪直流。六虎是把自己满腔的哀怨一起哭述，以至于几次哽咽的哭不出声音来，母亲去世后，六虎几乎一个月说不出话来。
　　 希望总是一次次泡沫一般，六虎似乎更消沉，玉米的价格比往年还低，现在出手连贷款都还不上，这可是他一年的指望。鄂尔多斯的泡沫经济已经彻底破灭，到处一片萧条。女人找个工作好像比男人还容易些，不行还可以做保姆给人家做饭，他姐姐就是这样的。这天又到了深秋，已是越来越冷了，想着起床也没有事干，吃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还要烧火，家里也没有多少煤了，虽然隔壁的四哥咣咣铛铛不知道在忙什么？虽然自己的肚子又叽叽咕咕提抗议，六虎还是把头往被窝里埋得深深的，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不知道多久醒来，摸着手机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看看家里到处冷冰冰的，外面也阴沉沉的不知道是想下雨还有下雪，以往的惯列，进入农历十份一般不会下雨，要下就是雪了。所以收割的玉米可以随随便便堆放在自己的家门口，不需要任何遮盖，放到明年开春都没有问题。
　　 六虎百无聊耐地看着手机，这是现在年轻人也是六虎唯一的精神寄托，浏览啊、聊天啊、游戏啊、听音乐啊。六虎看好多人网恋，心里也这样想找一个，不管什么结果，可以打发时间，排解寂寞啊！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嘴笨还是怎么，在网上找一个喜欢的异性也这样难。胡乱翻腾了一会，觉得肚子饿的实在受不了，就准备起床去街上吃点东西，刚把衣服穿上，手机响了，自己设置的《月亮之上》的铃声悠扬地响起，六虎心里一震，赶紧拿起手机，名字叫薛三三，心里又是一动，打开：“喂？”声音有点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