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年代初，我刚刚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县公安局工作。我第一次接触的刑事案件，至今记忆犹新，来报案的是一位乡村医生的侄子，名字叫张查理，案情是乡村医生张秉照突然死于非命。张查理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正在和县里有关部门谈投资开矿的事情，他的报案，领导很重视，派了两个老刑警和我一起出现场。
　　 死者张秉照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乡村医生，上世纪40年代末，他的亲人都逃亡到了海外，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走，听说他不去海外的重要原因就是放不下研究多年的中医中药。他认为用中医给人看病只有在中国才行得通，去了海外这门手艺就荒废了。
　　 由于他医术高明，特别是对边远山区一些疑难杂症有独特的医疗方法，长期以来倍受乡亲们的爱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他白天被红卫兵拉到公社批斗，晚上回到村里，还要给乡亲们瞧病。改革开放以后，他已经60多岁了，还孤身一人，虽然经过多次运动的折腾，但是他给乡亲们看病的痴心依然不改。为了鼓励自己潜心研究中医，他在自家的院门上挂上了这样的对联：秉笔劳心为求人类得康宁，照今考古能使良药有奇效。明眼人一看便知，对联的头两个字是他自己的名字。不知是谁给他加了个横批：为民请命。他的这一举动让邻村医生柳当归很是反感，他感觉张秉照太嚣张，虽然他医术高明，但也不该如此狂妄，因此两个人常有摩擦。
　　 1981年春天，张秉照在海外的侄子张查理回太行山老家探望他。他对侄子说，自己整理了一些中医药方，这些药方是他几十年给乡亲们看病的经验总结，药方里最让他得意的是对村里所谓的“狐仙附体”和“小儿癫痫”等疑难杂症的治疗方剂。侄子说，可以帮助他出版成书，以便于药方的流传。他听了很高兴，一次在亲戚家喝酒醉了，就透漏了这一消息，过后自己也有些后悔。侄子张查理说：“没关系，咱们家乡人都那么淳朴，而且这么尊敬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再说书稿我已经交到出版社了，估计很快就会印刷出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敲门，来了一个邻村人，外号叫小赖娃，张秉照认识他，对侄子说：“这是小赖娃，奥，大号叫柳成荫，他和外地人一起在山上采石头呢。”小赖娃说山上打石头的民工突然发狂，怀疑是“狐仙附身”，听说张秉照能够治疗此病，特来相求。张秉照收拾起医疗用具，跟着来人就走。侄子感觉不放心，说要跟上一起去。张秉照说，山上离村子很近，估计也不是什么大病，一会儿就回来了。可是，一直到天亮也不见张秉照回来。
　　 第二天，村里有人发现了张秉照的尸体。他被捆绑着手脚，口中塞着毛巾，浑身上下却不见任何伤痕。张秉照的侄子立即报了案。于是我们对现场做了勘察，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案子陷入了僵局。
　　 一时间，村子里风言风语多起来了。有人说，张秉照经常给乡民看“狐仙附体”之症，得罪了狐仙，狐仙取走了张秉照的命。有人说，张秉照过于张扬，门口的对联得罪了同行，内行人对他实施了报复。也有人说，张秉照给人看病收费太高，可能欠着张秉照药费的人要了他的命。更多的人怀疑张秉照的死与他准备出书有关。根据当时的政策，张秉照属于华侨的家属，而且他侄子正在和县政府有关部门谈有关开矿的合作意向，县局和政府都很重视这个案子，这使我们感觉压力很大。
　　
　　 二
　　 发现张秉照的尸体以后，法医对其进行了解剖检查，与此同时把小赖娃柳成荫带回警局审问。根据小赖娃交代，那天夜里，张秉照和他刚走到石头山脚下，就被蒙面人用麻袋套住了头，自己刚要反抗，就被一掌击昏了，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家的大门口了。
　　 我们调查了山上打石头的民工，大家都说没有听说谁得了“狐仙附体”之症，更不知道小赖娃去找张秉照治病这件事情。难道小赖娃在说谎？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看来有必要突击审理此案。
　　 经过一番审问，小赖娃改了口供，他说是柳当归的女儿得了“狐仙附体”之症，一时间疯狂不止，柳当归医生不善于治疗此症，又不便于当面去请张秉照为女儿治病，故而委托柳成荫前去请张秉照医生为柳当归的女儿治病。由于怕请不动张秉照，所以撒谎说是山上的民工。那天晚上，他和张秉照走到北沟里的时候，被两个蒙面人绑架了。醒了以后在北沟里的山洼里。我们勘察了北沟里，那是一个三岔口，我当时问他：“柳成荫，老实交代，是柳当归亲自找的你吗？”
　　 柳成荫赶紧更正说：“不，不，不，是他的女婿刘晓伟叫我请张秉照的。”
　　 警员老张问：“刘晓伟和你一起去的吗？”
　　 柳成荫说：“没，没有。他是在他家门口等我的。”
　　 我又问：“你和张秉照被蒙面人捆绑，是从柳当归家回来的路上，还是去柳当归家的路上？”
　　 柳成荫说：“是去他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走到他家门口。”
　　 得知这个情况以后，同志们都认为，应该抓捕刘晓伟审问调查。可是当我们到达刘晓伟家里的时候，柳当归却服毒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
　　 遗书上写着：长期以来，我柳当归都嫉妒张秉照的医术，于是趁女儿有病请张秉照来治疗之机，偷学了张秉照的技能，心生歹意，企图取而代之，我将张秉照击倒后用银针深刺百会和涌泉穴，使之昏迷，然后用湿毛巾捂住口鼻致死……
　　 看到这种情况，我说：“看来可以结案了，柳当归由于嫉妒杀死了张秉照，然后畏罪自杀了。整个案子可以圆满结束了。”和我同去的老张和老赵都没有说话，而是相视一笑。
　　
　　 三
　　 老张和老赵他们对张秉照尸体进行了重新检查，剃去浓密的头发，发现了百会穴位有银针留下的针眼，又仔细观察了涌泉穴，也有同样的针眼。根据针灸学的有关文献记载，百会穴和涌泉穴同时用长针灸刺，是能要人性命的。于是断定，遗书中对张秉照的死因给出了正确的答案。这说明遗书的写作者是知道张秉照的死因的。而柳当归年龄比张秉照还要老，他不可能一个人来对付张秉照，肯定还有帮凶，那谁是帮凶呢？
　　 同志们把遗书和柳当归的尸体同时送回县局，县局法医进行的医学分析，感觉遗书所说有一定的道理。然后对柳当归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却发现柳当归是砷中毒而死，不是自杀。且他的砷中毒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似乎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了，内脏和骨头指甲都深度变质，这是突发性中毒所不常见的。是谁最有可能对柳当归进行慢性谋杀呢？柳当归的死会对谁最有利呢？
　　 老张说:“我坚持自己的观点，遗产继承者——他的女儿或女婿，是两起凶杀案的最大嫌疑人。”
　　 老赵说：“我们在柳当归家搬尸体的时候，我注意到死者的女婿有掩饰不住的快乐眼神。”
　　 我还是不能同意老张他们的观点，要说柳当归是被女儿或女婿所杀，那他们没有必要杀死张秉照啊！
　　 接着法医那里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柳当归的头部有钝器袭击的痕迹，头部有淤血，这说明他致死的原因。再后来，笔迹学家的分析发现了遗书的破绽，柳当归遗书上的字迹和平时开出的药方字迹不符，不是一人所为。通过对乡亲们的调查得知，药方是柳当归所开无疑。全村几十户人拿出的药方都出自柳当归医生亲笔，却和遗书不一致，据此推断遗书是假的。为什么要制造假遗书？是什么人制造了假遗书？很显然，制造遗书的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柳当归的凶手。首先对女儿柳叶和女婿刘晓伟的笔迹进行了对比，对比结果，女婿刘晓伟的笔迹和柳当归很相像。显然是刻意模仿的结果。而女儿柳叶的字迹和柳当归完全不同，县局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立即对柳当归的女婿刘晓伟进行突击抓审，同时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和日常表现。
　　 我疑惑：刘晓伟谋杀岳父的动机是成立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谋杀张秉照啊？通过调查了解得知刘晓伟赌博成性，欠了一屁股赌债，曾经向债权人透漏，柳当归有大量存款已经答应给他继承，等柳当归升天以后他就能归还赌债了，这就是刘晓伟的杀人动机。
　　 还有一个信息通过提审柳当归的女儿柳叶，得到了证实，柳叶说，刘晓伟不但赌博，而且嫖娼，他和县城一家酒吧的吧女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柳叶最近发现他从家里拿了首饰送给那个吧女，刘晓伟还为此曾经对自己大打出手。柳叶提出要与刘晓伟离婚，柳当归也支持，但是刘晓伟死活不同意，所以一直没有结果。这是刘晓伟决心要杀死柳当归的重要原因，因为柳当归死了，他刘晓伟就可以按照继承法继承一部分遗产，这一点更进一步说明了刘晓伟是有杀人动机的。
　　 虽然我们进行了严密的推理，但是刘晓伟先后“谋杀两个乡村医生”的证据依然不足，而他的舅舅是县委副书记，要求对他取保候审，警局无奈之下同意了。
　　
　　 四
　　 自从刘晓伟被放回家以后，不断有乡亲们前来反应情况，有人说刘晓伟经常打老婆，也许是对柳当归家的财产图谋不轨；有人说刘晓伟组织一些混混在家赌博，欠账不还。于是我们对刘晓伟进行了秘密地调查。经过同志们周密的调查和分析，刘晓伟杀害柳当归的嫌疑很大。于是，我们驱车去刘晓伟家传讯他，没想到，刘晓伟正在家里赌博，赌桌上就是他最亲密的两个赌友。柳当归的女儿看见我们来了，又哭又闹的说我们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刘晓伟杀死了她爸爸，还能逍遥法外等等。她还说：“这两个狐朋狗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是杀人的帮凶……”而刘晓伟当着我们的面就把柳叶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还说：“警察同志不要听她胡说，她被狐仙附身了。”于是我们将两个人连同赌友一起带回警局审问。在审问过程中，问到他的杀人动机时，提审了柳叶来作证。当提到两个人的离婚问题时，刘晓伟一度感情失控，当着警察的面，试图对柳叶实施暴力。我们拿出笔迹学家的证词，说明遗书是刘晓伟写的，而不是柳当归自己写的。顿时刘晓伟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刘晓伟最后还是交代了杀人的事实……
　　 原来，刘晓伟曾经跟着柳当归学习中医，但是由于学无所成，柳当归经常批评他。后来经常趁着去县城买药的机会赌博，赌资都是柜上的钱。柳当归发现以后就自己亲自去采购，再也不用刘晓伟采购药品了，从此断了他的财路。特别是刘晓伟在外面有了女人以后，柳当归支持女儿柳叶与他离婚，这是让他十分痛恨柳当归家的原因之一。于是他便偷偷地在岳父的茶水中投放少量的砒霜，时间已经很久了……
　　 刘晓伟还交代，最近以来给柳当归茶叶水里投毒的事情，柳当归有所察觉，警告刘晓伟不要接触自己的饮食。刘晓伟感觉夜长梦多，为了保全自己，想利用柳当归与张秉照医生的矛盾，先害死张秉照，再栽赃给柳当归。仗着自己曾经偷偷模仿过柳当归的字迹，他设计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雇佣小赖娃骗出张秉照，又伙同赌友一起杀害了张秉照。并且把杀害张秉照的罪责栽赃给柳当归，由于两个医生早就有过节，所以，村民和公安局都会接受这一结果。如果警察相信柳当归杀害了张秉照，刘晓伟认为自己就会逍遥法外。因为柳当归的杀人动机是存在的，柳当归和张秉照的矛盾和恩怨是乡里乡亲都知道的。所以，刘晓伟制造了假遗书，试图骗过警察的眼睛。
　　 经过对刘晓伟的两个赌友审问，他们对帮助刘晓伟害死张秉照和柳当归的事实供认不讳，他们承认在捆绑张秉照过程中充当了蒙面大汉的角色。在杀害柳当归的时候也是刘晓伟的帮凶，为此，刘晓伟答应他们变卖柳当归的家产后和他们一起分赃。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由于刘晓伟对岳父柳当归的字迹模仿远远不能乱真，被警方笔迹学家看出了破绽，伪造的遗书暴露了他的杀人事实，引起了警方的高度警觉。由于县局警方深入百姓调查了解，刘晓伟杀人的动机被确认，整个案子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破了。案件的结局是自以为高明的刘晓伟受到了法律应有的制裁。
　　 张秉照的侄子张查理很受感动，他决定，除了对山区的矿业进行投资以外，还要在县城建立一个综合性医院，在医院设立中医科。他说张秉照治疗“狐仙附身”的方法就是西医学的神经外科疗法，只不过张秉照给这种方法披上了神秘的外衣，适应了当地人迷信的心理。而目前已经进入20世纪，应该用科学的神经外科医学来解释这种病症。他要从外地招聘应届大学生来县城综合医院工作，同时还要招聘乡下的“土医生”进行培训，以解决山区缺医少药的问题，后来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虽然张秉照的案子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由于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而且太行山区是我的老家，所以至今印象极深。据我所知很多乡村医生都是比较讲究迷信的，而且相互之间嫉妒和竞争的事情多有发生，但是为此致死的事情却很少见。如果张秉照和柳当归能够互相学习少一些嫉妒多一些合作，那么坏人刘晓伟就没有可趁之机了。所以说宽容别人也等于宽容自己，嫉妒别人最终等于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