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褪色的厂服(散文)
时光荏苒,岁月悠悠,恍然已近古稀之年。
离开工作近一辈子的工厂已经有二十个年头。可在我的衣柜里仍然存放一套叠得整整齐齐早已褪色的厂服。
这套厂服由纯棉布料制作。淡淡的鸭蛋绿,漂亮的小翻领。衣服上面有两个小明兜,紧袖紧襟,类似当时流行的夹克衫。下身是直桶式裤子。穿在身上大方得体、朴实舒适。
从小学阶段开始,我就从教科书上了解:机器是工人造,楼房是工人建,路是工人修……劳动创造了一切,工人阶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阶级。
高中时期。课上校外我们又经常手持毛主席语录背诵“只有工人阶级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心中更是对工人这个群体增添崇敬之情。
“文大”后期。工宣队进驻校园。他们身着干净利索的工作服,朴实,厚重,迈着稳重的脚步,穿行于办公室教室之间。一句句朴实无华的话语给我们带来了久违的亲切踏实之感。
到了下乡插队的知青年代。凌曦而作,日落晚归,劳碌于广阔天地,偶尔回城探亲时见到街上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师傅,总是情不自禁回头多看几眼。路过工厂时也忍不住偷偷往里瞧。如果碰到早期回城的知青同伴,那更是不管人家闲忙拉住不放,手中不停抚摸他身上的工作服,絮絮叨叨聊个没完。晚上睡觉时常痴痴的呆想: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贫下中农再教育走出农村,正式成为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一员呢?
天天盼,月月盼,终于盼到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六日,当我怀揣着从县知青办领到的安置工作介绍信迈进造纸厂大门时,心中的那种兴奋无以言表。
为了给服装厂赶制厂服预留出时间。厂领导在新职工入厂培训第一天,便安排了服装厂的设计员来给我们测量身材。新工人脸上绽满笑意,乖乖地像刚刚入校的小学生,不停转动身体任由师傅测量。
培训的最后一天,当我们看到会议室墙角堆放的崭新厂服时,立刻开始躁动起来。负责培训的是工人出身的车间老党支部书记。虽然没有念几天书,但是说起话来不但有哲理,而且还蛮有风趣。他首先介绍了工作服的相关知识:如选用纯棉布料是为了突发火灾时,能迅速脱掉燃烧的工作服。袖口腰紧无下兜,是为了减少被运转的机械设备缠绕的机会。工厂设备大多涂深色保护漆、工作服则选淡色,这样便于人们工作中识别操作工。穿工作服有利于增强工人的企业归属感,荣誉感,提高组织性纪律性。
听了老书记的讲解我们才懂得,原来这看是不起眼的工作服里竟然蕴藏这么多奥秘,会起如此重要作用!
看到大家迫不及待的样子,老书记挥手让大家安静后厉声教训:“你们急什么?以为穿上厂服就是俺们厂工人啦?竟想美事儿!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首先必须要有死心塌地的嫁给厂子的决心。一切都要听从安排,按照规矩做事!光这样还不够,你还得老老实实跟老师傅学习。不仅学技术,还要学习怎么做人。在工厂里务必干什么像什么,别让旁人瞧不起!下班后上街去溜达,行的端走的正。不能让人家骂咱们造纸厂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懂得,如果想成为一名像样的工人,那是需要用一辈子功夫的!”
领取新厂服后,欣喜若狂的我再也听不进去老书记的讲话,抱着新发的厂服爱不释手。晚上叠放在枕头边,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也睡不着。
次日清晨,我早早就穿上厂服去上班。一路上挺胸昂头、迈着大步,那真叫个神采奕奕。行人回头看一眼,心里都美滋滋的。
下班后也舍不得脱掉。上街买菜办事、走亲访友都穿着。有时我和爱人一起逛商店,服务员知道我们俩都是造纸厂工人的时候,自豪之感更是油然而生。
满族自治县成立大会游行仪式上,我们厂的方队走在最前列。我和大家穿着崭新的厂服,抬着木制标语牌。迈着整齐的步伐,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那种舍我其谁的精气神属实在全县人民面前靓了一把。
有一次,生产设备运转中发生点故障。因为急于赶在下班前处理完,结果被稀纸浆喷了一身。弄成这样子的衣服肯定是不能穿了。下班时我就把厂服夹在自行车货架上带回家。到家后却发现衣服竟然不见了,急得我顾不上吃饭立刻返回原路去寻找。一路疾跑,寻到工厂大门也没有看见工作服的影子。累得我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心中郁闷得连中午饭也咽不下去。
按照工厂规定,厂服没有到使用年限是不能补发的。我冒味地去找供应科科长想和他通融,看能否悄悄地卖给我一套。
可是无论我如何纠缠也无济于事。他耐心地解释,这是违规行为谁也不能开这个先例。看着心灰意冷的我,科长出了个主意。说最近有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男职工准备调走,让我自己去和这位师傅协商,看他能否把厂服送给我。
这不明摆着夺人所爱吗!内心受尽煎熬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幸亏这位师傅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他离开工厂时让我如愿以偿,又终于获得了一套珍贵的工作服。
穿厂服也不全是愉悦的。
有一次我上四点班。为了抢在交班前完成蒸煮的稻草料生产定额。按照厂工艺规则还差半小时揭开蒸球盖,自己判断没有大问题后,不等化验结果出来就擅自将一球料倒下。车间主任巡查发现了,当众劈头盖脑斥责我:“你还有点人的良心吗?你们煮不合格的料能抄出撕裂度好的纸吗?将来印刷厂用这种纸做成作业本卖给你家孩子用啊?我看你是不想继续穿这身工作服了!”当场就指示生产统计员扣掉我一整月奖金,然后把门“咣”的一摔,回车间办公室去了。
这件事让我郁闷很多日子,就像一块乌云笼罩在我头上很长时间都不能散去。
1984年夏天,工厂储存在荒草镇的原材料稻草因为含水量超标引起内燃火灾。由于原料科人手不够,连续两天没有扑灭。党总支部号召全厂上夜班的工人前去增援。
五辆载货汽车满载穿着整齐厂服的我们,疾驰在国道上。那整齐威武激昂的气势,丝毫不逊于那些当初奔赴战场的英雄将士。
到了火场后,大家争先恐后冲向火势最旺的地方。提水灭火,抢撤草垛上还没有燃烧的大草包……飞跃上下,奋不顾身。机修车间主任工作服后背两个部位起火,眼看就要烧到皮肤仍无察觉,多亏后边的小伙子慌忙帮助扑灭。望着衣服上被烧出的黑洞眼,主任擦了擦头上的汗笑了:“这也好,多出的两只眼睛,正好用来从后面盯你们!看谁还敢给我偷懒!”
后来,造纸行业产能逐渐呈过剩趋势。工厂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又苦于无力解决污染问题,拼命挣扎也没有逃脱停产关闭的恶运。职工们被迫纷纷下岗走向社会,拿着补偿费自谋出路。昔日的同事朋友及亲属,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相聚一起时,彼此还是习惯穿着那一身已经退色的厂服。
大家围坐一桌,觥筹交错。相互揣测彼此身上的厂服是谁当厂长时发的,哪年发放质量好。唠叨不完的当年为了赶生产任务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倾述不尽互相帮助洗涤缝补沁满汗水的工作服时曾有的情谊,戏说昔日抢修设备时刮破裤子,露出屁股的那些窘事……
浓浓酒香,朗朗笑声,尽飘窗外。几乎每次都是闹腾到宾客所剩无几之后,大家才依依不舍的散去,悻悻然各自回家。
深夜,多少绚丽的青春年华,多少激情燃烧的岁月慢慢沁入一个个梦乡……
上个月,在同一车间曾工作十余年的老师傅病重。我闻讯跑到医院去探望。他患癌症已至晚期,住院几天不省人事。我坐在病床边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呼唤好长时间,老师傅才艰难睁开久闭的双眼。家人喜出望外,忙俯身低声询问他想说什么,老师傅用手捏捏我的厂服,干瘪的双唇微微蠕动了下,说声“穿”又闭上了双眼。
葬礼上。当看到他穿着那套已经穿了一辈子退色的厂服,神情安详地躺卧在鲜花丛中时,我沉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回家后。我嘱咐孩子在我离世时,千万别给我穿那种街上殡葬用品商店卖的旧传统服装,就让我和老师傅一样也穿着那件厂服静静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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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有一个字是错的,褪色,不是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