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初恋没有恩恩怨怨，也许只是漫长的想象和“纠缠”。
　　 ——题记
　　 如果后人写历史，把2015年叫做抓腐肃贪年的话，那么一定会将2016年定名为群聊聚会年。可以说，这一年的中国大地上，所有已经零零星星搜罗起来，离别五年以上曾经的大中小学甚至幼儿班时的同班同学、同年入伍退伍或不同年入伍退伍甚至与年份无关而仅是老乡的战友，在进行了半年甚至更长一段时日的群聊后，于2016年都纷纷走到线下聚会见面。
　　 安儿和伊敏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们都在2015年的年末被拉进微信班群里，开始了群聊。所有同学由开始时小心翼翼到相熟后热火朝天再到回望中疯疯癫癫。因为他们近三十年未见面！伊敏是安儿的初恋。更确切地说，三十年前，伊敏是安儿单相思的女孩。她经常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上衣，蓝色涤纶裤子，梳着个马尾辫，犹如那些年的女兵装束；平日里性格很孤高的样子。多年后安儿在写伊敏的一篇散文中赞誉她“不爱红装爱武装”。
　　 三十年前安儿和伊敏同时升入县里高中，分在了同一个班。一入学，他们并不认识。开始相识在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那些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八月十五不是法定放假的节日。那一天，刚刚入学一个星期的安儿和伊敏所在的86（一）班被学校决定解散，将全班学生均分在其他五个班，腾出一个班的编额另外再招一个降分录取的班。安儿和伊敏又同时被分到了86（四）班。记忆中那晚的月亮格外得圆，出奇得亮，异乎寻常地温情。班主任王老师将分成五波的学生分别带上送到其他五个班里。同学们个个悲伤，背上书包，抱着书，跟着王老师离开教室。王老师分别把学生交给其他五个班班主任并作以交代，那情景就和那些年父母孩子多养活不了而送给别的人家，千叮咛万嘱咐的场面一样。分离送别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抽泣不停，有的女生哭出声来甚至嚎啕大哭。伊敏似乎没有抽泣，更没有哭出声来，一脸的悲伤和严肃——显出比同龄人异乎寻常的自持和成熟。而安儿可能是全班唯一流下眼泪的男生。
　　 那时候的莘莘学子都单纯得如结晶体，进入新的班级不多久就已完全融入。伊敏学习很出色，不久就被选任为全班的学习委员。安儿学习属于中等偏上，那时候他的家庭虽然很困窘，但他表现得却豪情万丈，喜欢写诗，喜爱唱歌，还富于崇高的理想——那几年，在他每一本日记本的扉页上都写着列宁的一段语录：“只有用人类的全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那时高中的晚自习是没有老师照看的，学生一律自己安排。学生会班干部权力很大，经常组织大型活动，班里也是一有机会就组织班级晚会。86（四）班的晚会经常是伊敏主持，她主持的风格虽有些严谨，但相时而动，随机而变，每一次都表现出她不同寻常的机敏和睿智。安儿经常在班级晚会上朗诵自己写的诗，或偶尔唱歌——高音的歌颂类和理想向往类的歌居多。三十年过去，安儿一直没法相信他当时嗓音怎么那么高而亮。就在那一次次的班级晚会上，安儿一次次近距离与伊敏接触，深深地被她的机敏和睿智所吸引。
　　 86（4）班响应学校学生会和文学社号召成立班级文学社的任务也是伊敏传达和主抓的。安儿记得伊敏从学校开完会带来消息时，全班爱好文学的同学很兴奋，纷纷讨论为班里文学社起名称的事。安儿和凡关系很好，都爱好文学，他们为即将成立的班级文学社积极建言。印象中，安儿还是凡曾提议起个“太阳雨文学社”的名，但伊敏说这样的名字看起来离我们的生活较远，不如叫个“星星草文学社”吧，他们听后一起欢呼——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文学社名既显得高大上，又是那样地接地气啊！
　　 文学社的活动也没搞得多么轰轰烈烈，转眼高一就结束了。在暑假离校前，每个高一学生必须报上去文理选科志愿。安儿很难定夺。其实他理科学得挺好，高一的物理化学轻松而有趣地学着，每次考试能得八、九十分。但县高中的文科一直被社会上所称道。更有甚者，他们这届高一去年入学时，学校高考中高三一位学兄文科考了全省第一！这极大地影响了之后的很多届高二学生选科报志愿——其实就是不加选择地报文科。那时候高中生的安儿也是傻得无以言说，他自己拿不准也不和别人商量。最后耗到放暑假走人时，他很轻易地给家住校园的好友纬交代了一下：你报什么科就给我报什么科吧！在整个高一安儿没和伊敏多说过话，只是文学社和收交稿件的公事打过交道，再者就是暗地里关注她较多，像报文理科的事不可能熟识得去与她商量。高二安儿看到伊敏也上了文科，才反应过来，在高一时伊敏似乎早就打算学文科，似乎她早已不在物化生方面下功夫了。而自己却是由着性子钻研物理化学，下着大功夫——直到今天他高一时的物理笔记本还珍藏着，甚至高一暑假到三百多里外的舅舅家所处的小镇，爬上全省最高的山时，还准备用加速度原理测得山高呢。直到升入高二后两三个月里，每天不上物化生课，安儿总是感到学习中缺少了什么……
　　 高二一开学，安儿发现自己和伊敏又分在了一个班里。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开始以诗的形式积聚。安儿觉得他倾心于伊敏与凡有极大的关系。凡和伊敏初中就在一个班里，高一时凡与伊敏、安儿分在一个班里。他们都非常喜欢文学，尤其是凡极有个性，且个性张扬甚至可以说特立独行，喜欢在教室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诵诗词，同时也喜欢写散文小说。那时候凡很喜欢表现，经常把写作的诗文让伊敏给评判。这点很强烈地吸引了安儿。那时候安儿善于写诗，他也会偶尔把诗拿给伊敏评点。看过多次的评点，安儿觉得伊敏每次都能点中要害，评得有理有据而细腻。仿佛点中的不是诗的要害，而是他某个麻木待醒的身心穴位。于是他更加热烈甚至疯狂般写诗，有写生活感悟诗而转向了写朦胧的爱情诗。越写越多，最终导致不可抑制的单相思。再加上他的脑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性格更加过激甚至偏执。大概高二那年冬季，班里突然冒出一种油印杂志《夜风》。这种杂志没有发行时日，也没有固定对象，但出版者知道安儿几个喜欢写诗，有时突然就在他们的抽屉里发现了这种连载杂志，甚至莫名出现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伊敏和安儿都认为，肯定是文笔极好的歌和娟操作的。他们打发凡去问询，得到回复“不是”。于是，安儿大整旗鼓地把自己写的诗尤其以爱情诗为主编辑起来，编成活页《信风》杂志——其实一张一张就如手抄报一般，在全班公开发行——传阅。安儿对伊敏的情感愈演愈烈是在高二第二学期的二月二，传统的龙抬头的日子。家乡风俗，这一天每家每户都炒黄豆炒炒蛋（晋南风俗，一种用白面放了盐等几种调料和起来做成的炒熟小面粒），孩子欢欢喜喜吃炒黄豆吃炒蛋。那天傍晚伊敏从城里的家中装了两塑料袋炒黄豆走进班里。安儿正要回宿舍吃晚饭碰到她，嬉笑着开玩笑说：回家让你妈妈炒炒蛋去啦！伊敏笑答道：是的；来给你分点吧！正当伊敏给安儿捧倒炒黄豆时，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把一小塑料袋全递过来，说：都给你吧，我还有一袋呢。安儿接到后极其尴尬，贼也似的跑回了宿舍，让他的两个一起吃饭的伙伴也分享一番。许多年后，安儿还保存着伊敏当年给他的炒黄豆的薄薄塑料袋，直至它风化成块……
　　 高二时安儿十八岁。也许是读文学作品多了吧，他坚定地认为十八岁是人生中一个特殊的年龄。这一年他近乎疯狂地写诗。他深陷自设的情感而不能自拔。他的脑神经衰弱也越来越严重。他出生农家的家庭困境依然如故。如十五世纪的哥伦布至死认为“黄金能把人的灵魂带入天堂”一般，安儿也天真地认为爱情能把自己的灵魂带入天堂。因而几乎疯狂地追求爱情，在很大程度上说，是幻想爱情。他写了大量以“十八岁”为总题的诗，如《十八岁的雕刻》《十八岁的诘问》《彷徨》《我爱狗尾巴》等。其中的一些诗句他至今还能随口吟诵出来：“十八岁了。一个感情坍塌的日子/以十八岁的名义，怀着十八岁的渴望/捧给十八岁的你一颗滚烫”“你是一片金色的成熟/不定的秋风里/不知你将飘向何方/每每渴望而虔诚地咀嚼秋天/十八岁的历史便背负起悠远的沉重”“你用重重叠叠的轨迹编织/一个玫瑰色的梦/却给我编织了一张网/罩着我的魂灵彷徨”“远远的狗尾巴呀/一位女孩的辫子”。安儿在一本诗集的扉页写道：“诗是诗人的爱心受折磨时痛苦呻吟着流出来的泪和血。”以致他在三年后考上塞外的师范院校走出家乡时写了一首《自嘲》：“苦苦追求两手空，风雨尽去几迷惘。自作多情君莫笑，雁门关外我独行。”当然还有一些生活感悟的诗，人生生命思考的诗，还有思索国家民族命运的诗。后者的不少诗他让伊敏看过评点过，但爱情诗只有个别几首敢拿给她看，有一次伊敏看后当面“评点”：“你这诗有点危险……”后来他逐渐将这些诗都编辑手录在一个精装的塑料皮本里。直到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的一天，伊敏来到安儿桌边淡淡地说：“我要转学到市里中学了。”安儿听到这个消息，不啻心里掀起了一场情感的风暴或地震！他匆匆整理了自己所编的诗集，并即时在最后写了一首《赠别》诗：“你就要匆匆地离去/朝向不可捉摸的前方/犹如走进一则长长的谜语//……//假如生活偶有不遂意/你不要忘记/曾有个小伙子深深地热恋过你/假如人生总有不如意/不要忧郁，不要悲泣/你会想起/曾有个小伙子默默地疯狂地爱过你//你匆匆地走了/而记忆永远不会走的/你能够走到天涯海角/却永远也走不出一颗心的世界”。伊敏走的当天，到教室与同学们告别，安儿和凡把她送出教室。在教室外面，安儿将所编诗集、一个新的做礼品的笔记本和一管脱敏牙膏，郑重地交给伊敏。之后凡说安儿，你不怕人家误解啊？安儿说：“反正我们把她送走了，误解就误解吧！”可是没过几天，伊敏让好友宇退还了安儿的赠别礼物，除了那一管脱敏牙膏！而今当年那些本和手编杂志已遗失殆尽，安儿一想起来就无比痛惜！
　　 安儿如今还能清晰地记起，高二到高三的一年里，他追求伊敏的许多点点滴滴成为终身的记忆。高二暑假一开学，安儿返校很早，一到教室就积极动手拉开放假时因高考而堆放起的桌凳。他现在依然记得，等他拉开摆放好课桌凳时，他看到女生里依然不见伊敏的身影，顿时涌出一种深深的失落。高二开始安儿的脑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午休从来没有睡着过。苦恼的他朴素地认为，也许睡觉前大量消耗体力，使自己筋疲力尽就睡着了。因而他几乎每个晚自习后一个人在操场狂跑。虽然几乎没效果，但习惯成自然，长时间的长跑竟让他练就成了一名长跑运动员。高二和高三时他多次参加学校甚至县里运动会的长跑项目。每次学校运动会比赛运动员就位起跑前，或在操场一圈一圈旋转时段，他多么希望能看到伊敏的身影，甚至奢望她站在操场边为自己加油助威呐喊，但他一次也没有发现伊敏！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伊敏转学到市里，一个月后就是元旦，安儿心情很复杂，精心选了一张似乎与爱情有关的贺年卡，写上祝福寄给伊敏。其实在送别她时安儿的想法很明确啊，就是她走了，也许今生也不得再见了，告诉她一颗璞心的想法。没想到在元旦写贺卡时，他却又是另外一种做法！那个懵懂而青涩、憧憬而苦涩的青春岁月啊！更让安儿始料不及的是，高三第二学期，伊敏返回班里了！这无疑给了安儿沉重的一击！他想到了自己转学，但想想离高考还有不到五个月；他想到了回家自学，但舍不得离开学校这样的学习环境；甚至想到了辍学，但觉得太可惜了，那是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不负责，更是对一个困窘的家庭不负责。他知道，伊敏一回来，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知晓了他原有的一腔情思——即使没人说出来，同学们也已从他的精神状态洞悉了一切！那个年代的男孩女孩啊，相恋的情思几乎没人愿意外露让人知道的！三十年过去，安儿如今想，以他那时的自卑和内向，如果当年伊敏没有转学，他的一腔情思只会隐秘而静谧地躺在日记本里，只会化为一首一首诗的诗句；如果伊敏后来不再返回班里，他会像一个放风筝的孩童一样，热恋着机敏孤高的风筝，但毕竟线断了，任由她飘向远方，只是偶尔痴痴地望一望浩渺的天空……伊敏返回班里后，安儿整日心神不宁精神无法集中。他给伊敏写过信，想告诉她自己的苦衷，但一直没机会交给坐在前排的她。伊敏返回班里后有两件事令安儿记忆深刻。一次在周末返校的路上，安儿远远看见伊敏走在前面，他疾步追上想把一封信交给她，没想她却跨入了路边一个铁栅栏的售粮种小院。直到今天，经常在此小院近旁托运部为媳妇小书店接货的安儿，还会依然痴望已改成灰砖围墙封起的会计培训小院！另一次是安儿周末从家里骑自行车带了两袋莲藕到县城摆摊售卖——安儿家乡的莲藕那时候闻名全县乃至全地区，傍晚没卖完他就急急返回学校上晚自习。周一下午一放学，他又急急骑车带上莲藕到街边摆摊。正摆摊时伊敏从学校回家经过他的莲藕摊前，安儿叫着她拿上几支莲藕，她说什么也不拿，匆匆在前面走了。安儿拎着几支莲藕一直跟到街道拐弯一处小院，看到她进去了，但不好意思跟去。正好这时一位大娘进院里，安儿打听得知伊敏家住里面。安儿委托大娘帮忙将莲藕捎给伊敏家。如今安儿到那里的农贸市场买菜时，都会不由地望望由当年的小院拔地而起的高耸楼房。更让他失望的是，班群微信联系后提到当年莲藕的事，伊敏称根本没有印象了。安儿始终佩服伊敏的聪敏，她没印象就应该是没有收到吧！那段时日还有一件事挺有意味。似乎伊敏喜欢班里的民，后来民似乎感到了什么，一天中午他将安儿叫到学校北边刚修筑成土路的二级路上，两人各自拿本书走了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读书。许多年后安儿想起都对民心存感激，感激民以一种默默的方式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