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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歪脖树


作者:一月的小李子 秀才,1757.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500发表时间:2016-12-10 00:27:01


   01
   下午第一节课刚下,窦开元就找校长请了假。他媳妇让他回家一趟,有事商量。
   窦开元的家就在新丰市的郊区——涸水乡。每个星期六,如果学校没有什么事,窦开元都要蹬着他的自行车回家一趟。
   窦开元比杨天整整大四岁,今年三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男人来说极其重要。三十而立嘛!这虽然只是个古训,并不一定非要遵守,但古训给男人产生的压力,却象血液一样在周身流淌。而且是几十辈子都不停息地流淌。压力能催人奋进,但如果奋斗的过程太长,结果和现实的距离太远,或是一生就根本看不见结果,压力的作用方向就会相反。所以,压力是面双刃剑。
   窦开元现在的压力就很大。他的压力来自三个方面,妻子、儿子和房子。听说,胡耀邦在七十年代中期整顿中国科学院的时候,首先就解决了知识分子的“房子、妻子、儿子、炉子、车子”五个问题,被称为“五子登科”。现在已经九十年代了,可我们的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是我们没有碰上那样的好领导?还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身价太小了?和过去相比,现在的日子确实好多了,方方面面都好得多了。可出现的问题,也比以前多多了。农民丰收了,但粮食卖不出去了。工资上百了,物价也飞涨了。尤其是城乡差别,越拉越大。办个农转非,搞个工转干,比办个美国绿卡还难。这是改革带来的阵痛,这个阵痛过去了就好了。窦开元坚信这个阵痛一定能够过去,可他又忍不住要问: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时间会不会太长?中国的老百姓,期盼过上好日子的时间真是太长了!
   窦开元的妻子叫冯淑芳,是土生土长的涸水乡人。她比窦开元小两岁,高中毕业,是涸水乡小学的代课教师。每月不能按时发放的工资是50元。窦开元和冯淑芳的结合,早几年就在涸水乡传为了佳话。这其中的缘由,非常复杂。
   一九七七年冬天,全国恢复了高考。当时,只有十九岁的窦开元考上了省师范专科学校。专业是数学。这对于新丰县来说(当时还未改市)可是一件大事。这一年,全新丰就窦开元一人考上了大学。涸水乡更是了不得,全乡人凑到一块,谈论的就两件事,“四人帮”的罪行和窦开元考上了大学。而窦开元家却是悲大于喜。他父母共养育了六个儿女。除三个姐姐出嫁到外乡外,现在,加上爷爷,全家老老少少还有六口人。可真正能下地劳动的,只有父母亲两个人。窦开元能高中毕业,就多亏了三个出嫁的姐姐偷偷地里帮外助。至于上大学,就是鸡站在米缸里,也没有往外刨的劲呀!当时,粉碎“四人帮”才刚刚一年,邓小平尚未完全复出。就全国而言,农村仍然是吃不饱肚子的年代。上大学的钱从哪儿来?那时的窦开元,还没有见过一百元以上的人民币。虽说考上大学国家有一定的补助,但日常的生活费用仍须个人承担。这对窦开元的父母来说,是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全家人不知合计了多少次,但都没有合计出一个最终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困难的时候,人们对金钱内涵的理解就会更深、更宽泛。对金钱的渴望和对一旦拥有了金钱后的想象,也是前所未有的。这就象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对生命的理解和渴望都与众不同一样。窦开元的父亲绝望了,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窦开元回乡务农。但窦开元的爷爷放下话来,开元上不了学,他就吊死在大门上。实在没有办法,窦家只好贴出了一张告示,谁供窦开元上完大学,窦开元就上谁家做女婿。这个决定轰动了整个涸水乡。大学生做女婿,谁不想要呀!可是,谁又能要得起呢?三年的学习费用呀,涸水乡的许多人家,几辈人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最后,冯淑芳的父亲冯大力应下了这件事。
   冯大力是涸水乡的一个小能人。他有三能。一是脑瓜子灵,主意多,凡事都有个预见性;二是人缘好,五马六道、三教九流、官员百姓他都能打上哈哈说上话;三是木工手艺精。他有点文化,初小毕业,能写会算。木工手艺在当地是一绝,担任公社木工作业组组长多年。冯大力有两男一女。大儿子在部队提了干,一转业就到县水电局当上了副局长,现在早就是局长了。吃得是皇粮,时不时地给家里汇来二十、三十的现钱。每次拿上汇单,冯大力都要在村里显摆至少两天以上。
   二儿子和冯大力一样,也是个小能人,在涸水乡政府所在地的涸水村当会计。虽说吃得不是皇粮,但也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冯大力二儿子嘴里连续不断的酒气,就很能说明问题。
   据说,冯大力两个儿子的职业安排,全得益于冯大力的木工手艺。还据说,冯大力利用挣工分的业余时间,给原来的公社主要领导都打过家具。他这样做,并没有在群众中产生什么不良的影响。因为,他只是出出力,而且还吃了公社领导家的韭菜炒鸡蛋,抽了人家带锡纸的大前门烟,喝了人家带玻璃纸的瓶装酒呢。这不是白干,自然不算溜须,更不算拍马。冯大力拿得是自己个的手艺钱嘛,这又能产生哪家子的不良影响呢?再说了,冯老汉也给普通百姓做过许多许多的好事嘛!谁家的板凳坏了、谁家的柜门松了,冯老汉啥时候都是随叫随到。饭不吃、水不喝,包叫你满满意意。村里的孤老太韩大娘走了,冯老汉亲自推、刨、砍、楔做寿材。还亲自出钱,亲自到县城买了一大桶油漆,又亲自刷在了韩大娘的寿材上。那寿材,亮得能照出双人影来。馋得好些个老太太,口水直从没牙的扁嘴里“哗哗”地淌出来。还一股劲地唠唠叨叨:“躺在这里面多舒服呀,躺在这里面多风光呀!”这些个好事,不都是冯大力——冯老汉做下的吗?他积了德呀!正因为如此,冯大力才是个小能人,才是个大好人,才能掏得出窦开元的学费,窦开元才能成为冯大力的女婿。
   那一年,冯淑芳才十七岁,如花的年龄。
   冯淑芳长得并不漂亮,但也绝不难看。白皙的脸庞透着秀气,黑亮黑亮的眼睛闪着伶俐。她身材高挑,显得有些单薄。平常很少言语,是个极讲规矩的姑娘。在冯大力的儿女中,她排行最小,是冯大力的老闺女。所以,她极讨冯大力的喜爱。冯大力视冯淑芳为自己的心尖尖、肺根根、腰蒂蒂。他认为,女儿是件薄棉袄,冬天能穿,秋天能盖。有病有灾的时候,还是女儿熬得汤深,做得饭稠。儿子嘛,是头拉磨的驴,犁地的牛。成家前,缰绳、鞭子攥在我冯大力手里。成家以后,就攥在了儿媳妇的手里。儿子是手掌掌接雪,感觉得到却使用不到。因此,冯大力就是花光了本钱,也得找个够得上脸的女婿。让女儿手里攥个金缰绳,磨道里转着个金马驹。有了这个待遇,冯淑芳在家里自然娇贵,小性子自然使得多一些,自然有时还有些小蛮横。对于父亲给她定下的女婿,冯淑芳也自然一百个满意。
   窦开元高大膀圆,人才绝对不丑。虽说面相有点憨傻,但人家是个读书人,是个大学生。用爸爸的话说:“人家是状元郎!憨傻?你们就懂得吃干饭不饿。那是读书人的面相,乌龟有肉在壳壳里头,外头看不见。那象你们,快出槽的猪,拽着个大屁股,尽显摆那身肥膘,那是找死呢!”冯淑芳赞同爸爸的话。大学生有几个?全县就一个。多少人家的闺女可都瞅着、盯着、瞄着呢!再者说了,男人根本就不能够长得漂亮。漂亮男人和漂亮女人都象光溜溜的干柴,旁人尽想着往自己怀里搂……冯淑芳的心里很甜。那感觉,就像深翻过的黑土地,在春天阳光的照晒下,湿湿的、暖暖的、煊煊的。她把洞房里的红蜡烛,提前点在了自己的心里。
   窦开元对冯淑芳也很满意。一个学校上着中学,虽说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但还是天天要见几次面的。再说了,冯淑芳是冯大力的千金小姐,涸水乡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冯淑芳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冯大力的光。在当地,她也是一个千家瞅、万家瞄的主。可是,谁能进得了她家的门呢?中国人可是最讲究个门当户对的。越贫穷,讲究还一个都不能少。用乡亲们的话说:“冯大力是个木匠精,自家的门槛还不应该修得高一点?野兔子窝边的草,还比别处的高一点呢。冯大力是谁?自己是个小能人不说,他那大儿子可是个拿着高工资的大官。听说,连乡长都要巴结他呢。窦家找上冯淑芳,半夜里能不笑醒吗?上茅房能不哼着小曲吗?人财两得呀。还是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窦开元要不是考上了大学,恐怕给冯淑芳提鞋还嫌他慢呢,给冯淑芳倒尿坛子还嫌他的手儿脏呢。其实,窦开元虽然对冯淑芳非常满意,但他的心情却不像冯淑芳那样甜甜的、湿湿的、暖暖的、煊煊的,而是涩涩的、酸酸的、凉凉的、沉沉的,就像一块带着糊味的陨石恰巧落在了他的心上。订婚席上,他也偷偷地瞄了冯淑芳几眼,心尖儿也像豆腐脑儿那样颤了几颤,可喜悦就是积淀不下来,总是像灰尘一样在空中飘忽不定。他觉得自己就象一枚硬币,“咕咚”一下被塞进了黑洞洞的存钱罐。什么时候使用,得由主人说了才算。他的脖子也变成了垂柳的枝条,怎么也挑不起自己的头颅。眼光也变成了叫花子的眼光,总是没有别人的坚强。宴席散后,窦开元惊马似的狂奔回家。他躲进后院的麦草垛子里,狼嚎似的哭了一大阵。喜事再小,只要全部来自于自己辛勤的栽培,喜悦同样会溢满你的心灵。喜事再大,只要有一点施舍,喜悦就会少一只翅膀,永远不能放飞。平等是人性归于平静的基石。结婚都这么多年了,窦开元就从来没有平静过。他进冯家,总有一种进了庙门的感觉。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总想跪下去叩拜一下。这种感觉,一直存在于窦开元的心里,而且越来越重。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敢直视冯家每一个人的眼睛。尤其是在冯家大院。他不敢和冯家的任何人包括冯淑芳发生任何形式的争执,他就怕冯家的人骂出那句话来。他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从内心深处感激冯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冯淑芳。窦开元上大学走后,冯淑芳总是按月给他寄钱,给他写信,把家乡的、家里的和她自己的事情详尽地告诉窦开元。让他放心读书,千万不要惦记家里的事情。她还经常帮助窦家干点小碎活,时不时地揣点好吃的东西给窦开元的弟弟妹妹吃。天长月久,写信从单纯的说事,发展到了情话绵绵。写信的时间,也由一个月一封变成了一个星期一封。冯家其他的人,对窦家还跟以前的邻里关系一样。不亲不疏、不远不近,表现不出亲家固有的那种热乎劲。冯大力说:“我看上的是他窦家的大学生儿子,其他的嘛……邻里,好邻里。几十年住着,山亲、水亲、人也亲嘛……嘿嘿嘿嘿,亲着呢,上水、下水的关系嘛,亲着呢。”而窦家在外,却什么都不说,沉沉默默,对冯家的关系,还不如以前近乎了。用窦开元他爷爷的话说:“够拖累人家的了,不敢再贴乎。”就这样,两家基本没有什么来往,直到窦开元大学毕业。
   三年的学习生活转眼就结束了。毕业时,窦开元除了新丰以外,其他地方一概没有考虑。他觉得,新丰的涸水乡有许多的债需要他回来偿还。有长辈的养育之恩,有老师的教导之恩。当然,还有冯家的……对于冯家,窦开元时刻都不敢忘。大学三年,他养成了看大拇指的习惯。一有空闲,他就不自觉地把大拇指翘起来仔细地看,如欣赏树在远方的一面旗帜。他忘不了父亲在“做女婿”协议上按手印时的面容,苍老、憔悴、凄苦、无奈,就像老树被人砍了几刀,伤痕累累、瑟瑟发抖。他发誓,毕业后一定要回到家乡去,为家乡的人做点事,尽点力。
   窦开元走上工作岗位不到半年就结了婚,他一切都听从了冯大力的安排。冯大力有自己的想法,窦开元头一个月就领了六十多块钱工资。这样下去,如果他要反悔,一年就能还清冯大力三年支出的全部学费。狗咬猪水泡——空欢喜,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他冯大力从来不干。更何况,这里面还关系到他的宝贝女儿的名声和幸福。因此,窦开元的婚事,冯大力根本就没有让窦开元操什么心。一切的费用都由冯大力出,新房就安在冯家最宽敞的西厢房里。这个时候的冯大力,如果有一座金山,他也会给窦开元驮在背上。他要把窦开元压得迈不开步,永远在他家的院落里趴着、猫着、缰绳永远牵在他女儿冯淑芳的手里。
   窦开元的心是麻木的,一切任由冯大力随心所欲地摆布。他明白,冯大力把结婚的所有物质条件都准备的充充分分,无非是让他找不到任何推迟结婚的理由。窦开元不是不喜欢冯淑芳,也从未想过要悔婚忘记冯家的恩情。但是,冯大力要那么想,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像被冤枉的小偷,站在那里任人摆布搜身,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再说了,窦开元也不愿意再看见有人拿着欠条之类的东西在他跟前晃来晃去,随时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债务。他要用自己的婚姻来还这笔债,能不能还清暂且不说,但“还”必须从结婚开始。
   冯淑芳完全是少女应有的心态,喜悦、羞涩、满足、矫情和自傲。虽说刚二十出头就步入洞房,未免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但这如初春的桃花,丝丝的清寒,怎能挡得住绽放的脚步。再说了,年龄问题,一向是回避情感的借口。和心爱的人结婚,向来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就这样,在各种心态的促合下,一对新人没费什么劲就走到了一起。今后的时间有多长,大概只有到撒手人寰的时候才知道。婚姻的最大悲剧,就在于一开始就想到了婚姻的时间有多长。这种悲剧,有时候是别人造成的,有时候是自己造成的。如果是别人造成的,悲剧的结果就有可能不会发生;如果是自己造成的,悲剧的结果就一定会发生,要么显现出来,要么就是苦花开在心里,苦果也结在心里。几十年的开,几十年的结。人生的磨难就变成了肥料,磨难越多,苦花就越开越艳,苦果也就越结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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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从窦开元与冯淑芳之间的婚姻入手 ,深刻地剖析了作为知识分子窦开元的心理,以及作为知识分子的他遭遇养家糊口的危机。窦开元因为上大学受冯家资助,一直抬不起头,同时,有着傲气的他,又不惯生理稼穑。生活是个无底洞,以他的微薄工资根本不法去支撑。房子漏了,岳父,二舅帮的忙;家塌了,全家移至岳父家;妻子病了,大舅助的力,冯家出的钱。农转非,还是大舅在背后帮忙。所有的这些,在窦开元看来,自己是无能为力的,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作为当时备受全村看好的大学生,却落得如此境地,真是让人备感凄凉。文中集中刻画了冯老这个人物,让人觉得扑面而来。冯老因为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个个不错,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过上好日子,同时,自己当年的看法也不会落空,也不至于落个虚名。而事实上,窦开元让他失望了,但在农转非上,却让冯老感到一丝满意。但随后的女儿的入院,又让窦开元成了个“局外之人”,在冯家,他真的是“人微言轻”,同时,两个舅舅也不看好他,这让窦开元感到十分压抑,甚至颓丧。暂时的努力,窦开元还是难以改变糟糕的现状,这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多少含有一点宿命的成份。文章集中表现了,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的经济窘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同时经济也意味着说话的份量,而精神是不是得退居一地呢。对于生活,面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时权力是不是也是同样如此呢?欣赏!倾心推荐阅读。【编辑:馥枫】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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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馥枫        2016-12-10 00:27:49
  很好的文章,文笔老道,描述准确,人物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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