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乡，两人苦恋了十年，返城，还迟迟不结婚。不是不想结，而是没法结。
　　 男家只有八平米，一铺大炕佔去了多半间。平时，娘躺炕上，儿睡地铺。没处做婚房。
　　 男的文化低，考工没考上，在街道当临时工，八毛钱一天，没法养家？
　　 就为这，娘愁成了脑溢血。经抢救捡回条命，却从此瘫炕上。
　　 女的对男的说：你，一个大小伙，怎么照料你的瘫老娘？结婚吧！结婚后我来伺弄她老人家。于是，两人半部土炕作了新房。
　　 男的去练摊。批发运动鞋挣了不少钱。可惜，好光景不留人，娘因脏器衰竭走了。
　　 有了头桶金，男的办了家服装厂。专做金融、银行、出租等行业的识别服。那年，刚兴这风气，加之插队时的队友有不少人当了这些行业的头头，都把定单给他做。因此，日夜加班都做不赢。效益自然很不错，就跟家里添了台印钞机似的，票子哗哗淌进来。没几年，就在市中心买了套大房。
　　 万事如意，就缺个娃，两人每晚都连身子。
　　 男的说：好想熔进你的身，当你的崽，喊你娘。
　　 女娇嗔：去！没正形。
　　 妻受孕了，不能再连身子了，可两人照样夜夜缠绵。
　　 那晚，男的轻抚女肚，唸叨：儿子啊，你爸吃足了没文化的苦，将来一定培养你读硕士、博士……
　　 女的一脸沉醉，笑嗔：还没生呢，是男是女尚且不知道，就儿子、儿子地叫上啦……
　　 肚里娃也乐了，小脚直踹娘肚。
　　 谁料，第二天，男的驾车外出谈笔大单子，高速公路追尾，当场死亡。
　　 女的经历了场天崩地裂的悲痛后，静思丈夫生前说的最后一番话，让儿子读博。
　　 她认定这是丈夫的最大心愿，便对夫像立誓：夫啊，你放心，我定让咱们的孩子读博！
　　 于是，她挑起丈夫撂下的厂，管理得更上一层楼。
　　 还生了个胖儿子。这儿随爹，简直就是丈夫的微缩版。
　　 女的终于展露笑容了……
　　 不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缕笑竟慢慢地凝冻。她发觉儿不对劲：一岁不能站，两岁不会喊爸妈……
　　 多家医院去诊断，同样的结论：轻度脑瘫。
　　 女的去到墓地，趴男墓上痛哭：夫啊，咱儿是个脑瘫，我该咋办呀？……我好累、好累，真想陪你躺下……可为儿，我不能……怕你伤心，今天没抱来……你放心，我一定让他自己走着来见你！只是读博是万不可能了……你可别怪罪我。
　　 男的五周年忌日，女的携儿来到墓前。
　　 点燃香烛，指着墓碑，让儿叩头喊爸。
　　 儿眼眨巴、眨巴……看见碑上的瓷照和妈千百次指着要他喊爸的照片一模一样，便怯怯地喊了声：爸！
　　 刚儿，喊响些！
　　 爸——
　　 再响些！
　　 爸——
　　 空谷回音，万山齐响，一波叠一波，一声递一声，久久不息：爸——爸——爸——
　　 象是群山在帮儿补足五年来欠缺的喊爸声。
　　 女的欣慰地笑了，对夫灵说：夫啊，这么高的山坡全是刚儿自己爬上来的……生活能自理，你放心……他还比同令的孩子认识更多的字哩！
　　 她指着碑，对儿说：念给爸听。
　　 儿声朗朗：先父秦立、母陈敏之墓。儿秦刚泣立。
　　 唸完了，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妈。咦——好奇怪呀！平日里，每唸对一个字，妈都会笑抚我的头，夸我：刚儿真聪明！今天怎么啦？唸了这么多，一声都不夸！
　　 他嘟嘟小嘴：妈妈，刚儿聪明。表扬刚儿。
　　 聪明、聪明。我们刚儿最聪明。女的一把搂紧儿。人泪、烛泪一起淌……
　　 女的掏出一叠纸，对夫灵说：夫啊，你让儿读博的愿望，我找到实现的办法啦……这些年，我都以你的名义在助学。这是今年受助生考取名牌大学的通知书。我复印了两份，一份烧给你……你选仨……一会儿，借刚儿手抽出来。我们助他们读大学、读博士……别嫌我啬，这两年，行业不景气，我们也就这点能力啦。
　　 待一份烧尽，女的蹲下身，将另一份复印件摊成扇形，来，刚儿，替你爸抽三张。
　　 一……二……三……妈妈……对不对？
　　 对！对！我们刚儿真聪明。
　　 望着儿子笑得眼白往上翻的模样……女的泪奔不已……
　　 儿上前，伸出小肉掌替妈抹泪，带哭音劝道：
　　 妈妈，别哭！妈妈乖！
　　 女的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山谷肃立，静极、静极……凄厉的哭声且飘且远……仿佛能传到另一个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