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姑姑，要先说爷爷。
　　 我爷爷是帮人打官司的，当年这门民间称作“讼师”，官方称为“讼棍”的连三教九流都不入流的职业，现在叫做律师，是一个令人羡慕和向往的职业。现在司法考试都是应试者如云，为了拿到律师行业的入场券，这些应试者起早贪黑，千般劳累万般辛苦。当然，真正站在律师行业金字塔塔尖上的人还是极少数的，大部分人空有一张证书，要么是根本入不了行，接不到案子；要么只能在律师事务所里办点小案子，打打杂，艰难谋生。不过，律师总归是一个得到了大家认可的职业。但我爷爷做律师可没有今天这么体面，这么可以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在公堂上慷慨陈词。
　　 妻子说她的爷爷是讼师，我无法证实，妻子早就做了说明，自然也无法证实，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爷爷是被新政府镇压的。一直以来讼师在人的形象中，就是利欲熏心，为了钱财混淆是非，不择手段，颠倒黑白出入人罪。讼师影响社会和谐、败坏社会风气，让人们变得好斗争胜、唯利是图。讼师一语虽可救人，亦可杀人。被救的人对讼师感激不尽，反之则恨之入骨。爷爷到底被人恨上了，而恨他的人解放后当了农会主席，农会主席的任务是肃清共产党的敌人，没收地主财产。爷爷无疑成了共产党的敌人，审案时还有人举报，爷爷曾经同国民党县长马骏称兄道弟，还强奸过妇女。那被强奸过的妇女还上台控诉：“这背时剁脑壳的，他快活，却要我舔他的舌头……”不但强奸，还污辱。爷爷理所当然要枪毙。而爷爷被拉出去枪毙，是姑妈出嫁的第三天。
　　 爷爷是在姑妈出嫁的那天被抓走的。姑妈吃过离娘饭，刚随撑伞的“露水姑娘”出门，就听到屋里一阵乱。按土家族风俗，出嫁女子出了门可是不能回头望的，说回头望了就有嫁二夫的可能。姑妈本不想回头的，但杂乱声中有她的弟弟――就是我父亲的哭声，又有人问为什么要抓爷爷。姑妈就回过头看，那时爷爷被五花大绑让人按着头往前推着走，刚好到姑妈身边。姑妈刚要问农会主席，来会亲家的姑父的叔叔就催姑妈快走，说别误了“拜堂”吉时。姑妈脚软塌塌糊里糊涂被人推着走了。
　　 溆浦习俗，姑娘出嫁第三天要同丈夫回娘家，说是回三朝。姑妈回三朝还没动身，爷爷被枪毙的信就到了，还说尸体己经被抬回到石岩湖：“就等你两口子去看最后一面，好入殓！”
　　 姑妈大哭，扯着姑父的手要回娘家。而姑父突然挣脱了姑妈的手，说了句：“你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别误了我的前程。”当时姑父在部队是个小排长，为了前途，竟撇下姑妈立刻回部队。
　　 姑妈晓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葬了爷爷后，依然回婆家住，身份是儿媳，却还负责了一份女儿的责任，为肺痨的阿婆端屎端尿。
　　 肺痨，现代医学叫结核病，是由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可侵及许多脏器，以肺部结核感染最为常见。排菌者为其重要的传染源。人体感染结核菌后不一定发病，当抵抗力降低或细胞介导的变态反应增高时，才可能引起临床发病。若能及时诊断，并予合理治疗，大多可获临床痊愈。
　　 都晓得肺痨极具传染，儿女都不愿侍候，媳妇就更不消说。姑妈的阿婆咳得满嘴是血，姑妈找来草纸擦血。她阿婆将嘴扭向一边，喘着气叫姑妈出去免得传染上。她阿婆确实怕这病传染给媳妇，但姑妈出去了，她还是望着姑妈的背影叹一口气说：“隔层肚皮隔座山。”
　　 姑妈是出去打水为阿婆洗脸。阿婆弄明白后，流了一下午的眼泪。自从她得了肺痨，她丈夫躲着不再见她，她的女儿还小，而能侍候人的儿子也怕传染，将送来的饭菜放在房门口，叫她自己下床来拿。
　　 姑妈的阿婆哑着嗓子要姑妈叫人找丈夫――就是姑妈的阿公回来，阿婆想让丈夫写信要大儿子回来认这媳妇。但阿公以为现在是新社会不能包办婚姻。姑妈听到阿公阿婆吵，就叫阿婆安心养病，不必为自己操心。阿公走后，姑妈红着脸告诉阿婆，她已经有喜了。
　　 得了这喜讯，阿婆更是坚决不让儿媳――我姑妈靠近自己。她对我姑妈说：“你要有孝心，每天就在房门外同我说说话。”
　　 姑妈阿婆的父亲是郎中，自然对肺痨有认识。这老郎中看过很多医学古典，给人看病喜欢同人说起那些病因病机，说起诊断依据，说起辩证论治，还说起医论，说转归与预后。
　　 老郎中在女儿面前又说起历代对肺痨的认识：在汉以前，认为本病属于虚劳病的范围。《素问·玉机真脏论》：“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脱肉破胭。”对本病的临床特点有了较为具体的描述。《灵枢．玉版》中云“咳，脱形，身热，脉小以疾。”也生动地描述了肺痨的主症及其慢性消耗表现。汉代张仲景《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中“若肠鸣马刀侠瘿者，皆为劳得之。”的记载，说明对本病的常见合并症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汉唐时期，此期已认识到了本病具有传染性。《中藏经·传尸》即认为：“人之血气衰弱，脏腑虚赢……或因酒食而遇，或1于病吊丧而得……钟此病死之气，染而为疾，故日传尸也。”晋代葛洪《肘后方·治尸注鬼注方》进一步认识到本病的强传染性，认为其“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唐宋以后，对本病的病因病机的认识及理法方药日趋系统全面……
　　 姑妈的阿婆听她父亲说这病传染得可怕，再看看咳在地上的鲜血，只是暗暗地流泪。根本没听她的父亲还在哪里继续说唐代孙思邈提出“劳热生虫在肺”。唐代王焘说“肺劳热，损肺生虫。”宋代许叔微认为：“……唯肺虫为急。肺虫居肺叶之内，蚀人肺系，故成瘵疾，咯血声嘶。”
　　 老人到底看到了女儿的眼泪，立刻宽慰说这病能治，宋代杨士瀛《仁斋直指方》提出“治瘵疾，杀瘵虫”。朱丹溪确立了滋阴降火的治疗大法。葛可久所著《十药神书》，是治疗肺痨病的专著。止咳、止血、补益功效……
　　 老人的女婿，姑父的父亲听到老人罗嗦，有些烦躁，说：“你有方就开出来，我们又不是学生！”
　　 老人不恼，只是不再说话。他拿出毛笔，铺开处方笺，刚要写处方，鼻子突然抽动一下，于是仰起脸张开嘴。许久才打出一个喷嚏，喷嚏后老郎中手就颤抖得厉害。阿婆急问父亲怎么了？老郎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全身也开始抖，手上的笔随着抖动掉到了地上，人也就跟随笔一同倒了下去。阿婆的丈夫上前搂起老丈人，摇晃着老丈人的身子说：“爸，你可别吓我……”再一看，老郎中嘴角渗出一点乌黑的血，除了打鼾再无反应。阿婆的丈夫就找人要将老人送回家去。
　　 门外有很多孩子在看热闹，老郎中被人抬出堂屋门，有大人要看热闹的孩子们躲远点，说老人得的是落地哑，是要跟脚的。
　　 阿婆不懂医，但却晓得得了落地哑是没药救的，果然第二天父亲就死了。
　　 妻子问我可晓得落地哑是什么病？
　　 我小时候也听过落地哑，学医后才知道乡里说的落地哑就是脑出血。妻子的姑妈她阿婆的父亲――就是姑父的外公就死于脑出血，而姑妈阿婆的肺痨因父亲去世再没人为她请过医生。
　　
　　 二
　　 姑妈的阿婆在咳嗽、喘息中熬了九个多月。她要不是心中有一个念想，我想她早就死掉了。妻子继续说。
　　 她彻夜地咳嗽喘气咯血，每夜咯出的血差不多有半痰缽。当姑妈忙完家务送早饭过来，她绝不准姑妈到房里去：“莫传染到我的孙孙！”
　　 姑妈的阿公自姑妈嫁过去，差不多全不探家里的事了。阿婆痰缽里的血都是阿婆自己沿着壁板去到屋后，倒进姑妈早就挖好的坑里，然后再撒上石灰。偶尔在回房途中打个趔趄，姑妈要去扶，被她扬手阻止。
　　 阿婆回到房里，姑妈坐在房门口。斜躺着的喘息中阿婆问姑妈小家伙在肚子里可老实？姑妈摸一摸肚皮，脸上是灿烂的微笑：“妈，他老实着呢！”
　　 “这就好。”阿婆也笑了，接着告诉姑妈怀孕期间要注意什么，主要是不可接触象自己这样的传染病人，这是经验，阿婆说。当然阿婆说经验，就是她自己的肺痨便是当年侍候阿公的母亲被传染上的。阿婆又在咳喘中告诉姑妈将来坐月子应该注意些什么：“我恐怕是等不到那日了，你可要记住！”
　　 姑妈心里酸酸的，嘴里却宽慰阿婆。阿婆苦笑笑说：“我的时日，我心里明白。我晓得这一屋人没几个有良心的，你要自己心疼自己。”
　　 “姑妈曾经将她阿婆坐月子的经验给我听，可等到我生飘儿，你要我做的完全不一样。”妻子说，我问有什么不一样？妻子说姑妈的阿婆说坐月子的禁忌很多：“但到了你这里，那些禁忌好象都不是问题。”
　　 坐月子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事情之一了，之前一直没有涉及这一方面，究其原因是我们灿若星汉的中华文化包含了很多的习俗，而坐月子显然是这其中之一，早在西汉的《礼记内则》中就有记载，当时称为“月内”，距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以一种礼仪的方式存在，甚至在当时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的待遇。正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历史性，所以老一辈家长们会坚守这些传承下来的禁忌，一一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其实从科学角度说，那些禁忌是荒诞的。姑妈的阿婆却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将禁忌说得十分的条理，我以为她就是衣钵传承。她要姑妈月子里不要刷牙，说刷牙生下孩子后就会掉牙。其实那年月乡下刷牙的人并不多，一般都是饭后用盐水清漱一下口腔，只有姑父一家有刷牙的习惯。当然等到妻子生女儿时，乡下己经普遍时兴刷牙。我要妻子刷牙，妻子却将她姑妈的话复叙一遍。
　　 我笑了，且不说这句话的逻辑性是否正确，仅从字面理解，这实质上是反映出产妇不注意口腔牙齿卫生。而且孕妇是否掉牙与怀孕本身并没有直接关联，反而不刷牙有可能导致口腔问题，严重的还有可能导致脱齿，所以很显然这句话有明显的因果倒置的错误。
　　 “姑妈说刷牙会引起牙痛病。”
　　 我的解释刚好相反，其实不刷牙，污垢得不到及时清除，会增加龋齿、牙周炎等口腔疾病的发生而引起牙痛病。加之在怀孕期间，内分泌的变化，或维生素C的摄入不足，可以有牙龈充血、水肿，容易出血，特别是刷牙时出血。另外，怀孕后保持牙齿坚固的矿物质往往补充不足，导致牙齿的坚固性变差。这些情况本已对牙齿不利，再加上不注意口腔卫生，使口腔内的细菌增多，在大量细菌作用下，食物残渣中的糖类得以发酵、产酸，导致牙齿脱钙，形成龋齿等情况。因此，无论是怀孕期间还是坐月子期间都应该按时且认真的刷牙，而且最好一天两次。
　　 记得生女儿的那天，天下着雪，很冷。我将女儿包裹好，等妻子一觉醒来之后，就去到灶屋舀一桶热水叫妻子快洗一洗身子。妻子正专注地看着女儿粉嫩的脸，听到我的话，惊愕地扬起脸说：“姑妈说坐月子沾不得水啊。”
　　 坐月子在医学上称为：产褥期，是生产后的六周时间。坐月子的妇女会频繁的出汗，医学上把这种出汗称为：褥汗。这是要把体内多余的水分都排出体外。除了出汗以外还要排恶露，就是那些胎盘附着物、蜕膜和血液等。晓得是身体排出来的，那自然是不需要的。而且人都知道出了一身汗之后的感觉是很难受的，这个时候洗个头洗个澡，身体会格外清爽。
　　 果然，妻子走出澡盆，笑着对我说：“还真是舒服！”
　　 姑妈的阿婆同姑妈说话，说得最多的是担心姑妈生产后没人照顾，儿子临走时已经申明不要这个媳妇了，能使唤的女儿还小，侍候不了人坐月子。而自己恐怕又等不到这一天，到后就不由叹一声：“我娘儿俩的命苦啊。”
　　 我奶奶死得早，爷爷被枪毙后，姑妈真将她阿婆当娘。好在阿婆到底熬到了孙儿出生那天。
　　 姑妈不知怎么就上到了屋后的悬崖顶上，一瞬间感觉身下的大山开始摇晃，迷糊中不见了山下的房屋，只见一股涛涛洪水从远处涌来，很快漫过了悬崖半腰。姑妈想逃离，再看身后是万丈深渊竟寻不着路径。惊恐中，俯朝山下望去，洪水忽然退去，之后悬崖腐烂溶化。当悬崖不再是悬崖而成了黑洞时，站的地方忽然崩塌，姑妈随着轰隆的声音沉到了黑洞里。黑暗中满耳听到的是杂乱的说话声，挟以令人心碎的嘤婴啼哭。
　　 妹妹在哭泣中喊醒姑妈，姑妈才知天已大亮。妹妹说妈妈死了，姑妈忽然就感觉脑子空了，接着肚子就是一阵绞痛。但她还是强忍着随妹妹走了出去，阿婆的房门口站着丈夫的三个弟弟，看到姑妈过来，三个人闪到两旁，留一条道让姑妈进去。
　　 平躺在床上的阿婆已经被她丈夫穿好了寿衣，这阿公大概怕肺痨传染人，将阿婆的嘴上盖一块毛巾。姑妈摸摸阿婆的脸，还很温热，就知道阿婆还没有死，只是昏迷了，于是招手叫三个弟弟进去，说见见母亲，也许这是母亲生前的最后一面。但三个弟弟同时说不去，说是父亲说的，母亲落气时，她的病最传染。
　　 他们的父亲正和邻居在中堂屋搬棺材，大概听到了姑妈的话，也喊着儿子千万别进去。
　　 “这么怕他儿子被传染，到底还是传染上了，我不怕传染反而没事。”多年后姑妈还得意说是她良心好，阿婆才不将病传染给她。要是姑妈知道肺痨――结核病是排菌的肺结核病人痰液干燥后，细菌随尘土飞扬，被他人吸入而引起感染，她就不会这么认为。当然便是人体吸入含有结核分枝杆菌的飞沫，是否患病主要由吸入结核菌的数量、毒力、人体的抵抗力等多种因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