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任何一种口气谈论死者是不道德的，因为，死者无法为自己辩解。
　　 ——一个作家的手记
　　 马有财老汉，在七十三岁的那一天，和老伴离了婚。准确地说，是在他口唤（去世）前五个小时，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奇葩的离婚，但肯定不是第一个。
　　 马老汉知道自己不行了，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但他脑子是清醒的，一桩久藏的心病，在折磨着他。他估计自己熬不过半夜，他躺在病床上，暗下决心，要和陪伴自己十年的老伴马上去办离婚手续。
　　 他急忙召唤自己的五个儿子，和陪伴他十年的续弦老伴来到病榻前，非常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上用车拉着他，去民政局办理协议离婚手续。他要活到出最后一口气，在离婚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地捺上自己的手印。
　　 他拿出来自己集攒的三万元，让五个成家立业的儿子，每人分摊一万，共八万元，作为老伴这十年来的生活补偿费。安顿在他离世后，要老伴搬回原来的老家，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块生活，由亲生儿子养老送终。
　　 从此，老伴儿和马老汉的几个儿子，井水不犯河水。
　　 其实，马老汉在临口唤前，解除婚姻关系的这个动意，是几个儿子和马老汉生前多次商议的结果。
　　 只是马老汉下不了决心，在自己还能和老伴相依为命，安享晚年的时候，他不想失去风雨中的陪伴。
　　 只是一场拆迁补偿，打破了马有财老汉平静的生活。
　　 马老汉位于城郊的院落，被列入城市拆迁规划范围，马上就要征用了。按照国家的补偿标准，怎么也得补偿个七八百万。随着拆迁日子的一天天临近，五个搬离老院的儿子坐不住了，天天打听拆迁补偿的消息。
　　 先是大儿子，以自己住楼房不方便为由，搬回了老院子里住。接着二儿子，三儿子都搬了进来。半亩大的院子，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显得格外拥挤，这还不算，三个儿子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争抢着圈地、搭棚，扩大自己的地盘。
　　 不几天，院子里堆满了钢筋水泥，小院被高高的楼层堵的遮天蔽日，车水不通。
　　 马有财老汉和老伴经营的菜园、花卉被破坏得面目全非，老两口只叹了几声气。马有财老汉听他父亲生前讲，这个院子是爷爷当年用一匹骡子，外加一元铜钱，从别人手里赎回来的，已经住了三代人了。真不知道这个院子会带来福，还是祸？
　　 只是看到为了几个儿子结婚，日夜操劳，相继盖起的两层楼房，依然坚固耐用，马有汉有点舍不得。
　　 可老四、老五两个儿子，见三个哥哥盖房子抢地盘，不甘示弱。跑回家对父亲提议，让老两口在外面租房子搬出去住，他们也要搬回来住。
　　 这个家庭眼看风云变幻，有雷霆万钧之势。马有财老汉不得不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他端着自己喜欢的小茶壶，整理了一下自己零乱的花白胡髭，坐在老木椅子上，威严劲十足，庄重的仪态仍在。
　　 这是几个儿子一生最害怕见到的场景。
　　 此刻，父亲一言九鼎的地位，特别的兀显。五十多岁的大儿子也不敢轻易靠近。
　　 父亲亮了亮嗓子，说：“今儿叫你你五个崽娃子来，说说我的心里话……你妈过世得早，生活到这份上都不容易了。老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我今年七十三满了，生活还能自理，迈过这个坎，还能多活几年，还想多享几年清福哩！这几年你们都离的远，多亏了你姨照顾我……”
　　 “大，你就说房子拆迁的事咋办呢？”二儿子性子急不耐烦了，索性打断父亲的话，提醒父亲言归正传。
　　 “你几个狗啃的，咋不问我吃了喝了没有，就关心自己能得多少钱？我和你姨没死，谁也别想打主意！”老有财老汉严厉起来。
　　 “大哥，你是咱家老大呢，你说咋办？”几个弟弟苗头对准了买肉的老大，只见他脸上的横肉抽畜了一下。
　　 “依我说，补偿款按份额分，弟兄五个人人有份，我和老二家，人口多，负担重，多分点。你兄弟三个人口少，负担轻，少分点行么。”
　　 “大，那份咋办呢？”老五问了。“我这几年跑运输跑烂了，也缺钱。”老五补充道。
　　 “反正我们不同意，大的那份让外人继承。”弟兄几个，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
　　 外人，指的就是后妈。
　　 “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再说……”马有财老汉有点激动。
　　 会议就这样无果而终。
　　 马有财老汉内心盘算着自己的分配方案时，五个儿子在老大的召集下，又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兄弟几个一致认为：让父亲和老伴离婚，是最好的办法。适当地给后妈一点经济补偿，资金来源，兄弟五人，每人一万分担。
　　 让后妈彻底丧失财产继承权。
　　 可这个他们觉得：上对得住天地良心，下对得住祖宗八辈的好主意，怎么开口向父亲陈述呢？
　　 老五说了：“大哥，你年龄大，威信高，你去说。”
　　 “你吃屎还害怕滚胡髭？”老大骂老五。
　　 最终谁也没有去说，而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后妈不在家的空档，兄弟五人集体向父亲表达了意愿和心声。看起来有点逼宫的味道。
　　 父亲沉默了许久，没有表态。
　　 说来也怪，没多久，父亲病倒住院了。先是咳嗽哮喘，后是发热发冷，直至昏迷。
　　 白天兄弟几个转番来医院瞄一眼，问一下大夫的情况，晚上就由老伴陪伴侍候。马有财老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老伴”时，心存感激。
　　 想当初，也是几个儿子东托媒人西找媒婆，撮合成了这桩婚事。儿子们想找一个本份忠厚老实的人，伺候老父亲，能为父亲做饭、洗衣服、病了端屎端尿，少连累他们……
　　 自从老伴进了家门，记得自己的吃喝起居，生病床前陪伴，喂吃喂药，没少受累。儿子们几个月也不来看一回。老两口在这个院子里，相依为命，倒也快乐。谁知道现在会是这样一种结局呢？马老汉有点伤感。
　　 “主啊，让我的老伴，健健康康吧！”马有财老人内心默默地赞念着，祈祷着真主。
　　 晚上，马有财老人吃了饭，老伴督促他又吃了药，躺下便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在一个坟苑被鲜花和一群蝴蝶相拥，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自己一转眼，不见了老伴。于是到处追、到处寻，一转身竟在自己的小院里，看见了老伴的背影……
　　 马有财老汉被这一瞬间的美好惊醒，而且想想有些后怕。他一辈子做了那么多梦，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个梦，这么美！还有点让人心有余悸。
　　 后半夜，马有财老汉开始发烧。
　　 第二天早上，大夫例行检查了病房。查完房后，马有财老汉想起了昨夜的梦，他想起了老人说的话“大梦初醒，回光返照”。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命数到头了，他真的要走了！
　　 马老汉平静地闭上眼睛，心想：这辈子，果然迈不过老人们说的，“七十三”这个坎了！
　　 事不疑迟，马老汉召集五个儿子到病榻前，安顿他们办理出院、离婚、回家的诸后事。
　　 甚至连坟茔的位置，也安顿好了。他说在四十里堡村的地埂上，买了一块坟地。坟头上有棵老榆树，适合他歇荫凉。
　　 马老汉多看了几眼老伴，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他终于忍住，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显然，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一切按马有财老汉的交待和儿子们的意愿办理的。
　　 儿子们搀扶着老汉，与其说搀扶不如说是将老汉架在空中，拖进民政服务大厅，在离婚协议书上捺了指印的。
　　 马有财老汉看了一眼新给的两本“离婚证书”，想抬手触摸一下，最终未能如愿。这也许就是死亡通知书吧，他想。
　　 回家后，马老汉的老伴、五个儿子的后妈，如数拿到了八万元现金。
　　 马有财老汉，在办完离婚手续后五个小时，就在他家院子的老房子里，平静地口唤了。
　　 他咽气的那一刻，老伴一直爬在他的枕边，轻轻地吹着气，内心不断地念巜古兰经》，赞念着真主，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这也许是这个世界上，马有财老汉生前得到的最大，也是最后一次最好的抚慰。
　　 老伴祈求他，能进天堂。
　　 她亲手给咽了气的老伴，履盖上了一张洁白的单子。用手轻轻地将老伴的双眼合拢，擦拭尽了老伴眼角的泪水，有意识“狠狠”地再看了一眼老伴清瘦，已渐渐失取红晕，没有了血色的脸。
　　 她发现马有财老汉的遗容，并不惧怕，而且面带微笑。
　　 此刻，几个儿子的面部僵硬，表情各异，变得莫名其妙。只有一个小孙子在背后抽泣，为逝去的爷爷伤心。
　　 马有财的老伴从容地打开包裹，取出先前收取的八万块钱，放在了亡人的头边。
　　 她缓缓地走出了这个院子。
　　 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这个家，再也不属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