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刚睡着，韩老四就催促着老婆。
　　 “你快点，把孩子的衣服收拾好，半夜咱们就走。”
　　 “真要送走啊？三岁了，自己养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你那么狠心的爹？”
　　 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正叠着的一件花棉袄又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哼，自己也不想想，你可是又有了啊，再过两个月，这肚子可就遮不住了。再不送走，就等着计生办来把你抓走，顺带着还要牵走那两头大肥猪，到时候，一针扎下去，孩子也一样没了。咱妈给我托了梦，这胎肯定是儿子，不管怎样，你都得给我生下来。老韩家就指望你这个肚子争气了，不生个儿子，怎么抬头见人啊？”
　　 华又重新拿起那件衣服，看了看那件红色的披衣，上面印着“连生贵子”的图案。这是娟娟出生的时候，华的娘家姑姑送来的贺礼。绒的，很软和。
　　 “那我把这个给她带去，就这件最好了，她还能穿一个冬天。”
　　 “你怎么那么不清楚啊，她最多就能穿一个冬天了，多浪费啊。留着，等咱儿子出生了，能用个三四年呢。”
　　 韩老四说着，一把从老婆手里抢过来，转身扔进了那口掉了扇合页的破立柜。再看了看手表，已经指向十二点。
　　 “你快点啊!马上就走。”
　　 韩老四抱起床上的娟娟，孩子睡得正熟，过耳的微卷头发有几缕晃到了脸颊。她略皱了几下小脸，又沉沉的睡去。华把一大袋衣服放进背篓里，跟在韩老四的身后出了门。
　　 两人就这么摸黑走着，正值夏季，草丛不时传来稀疏的虫鸣声，一只被惊动的野兔忽地从俩人脚边溜走。韩老四向上耸了耸，让孩子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小脚光溜溜的，在他的腰间晃动着。
　　 “给我抱会儿吧。”
　　 “你抱什么，三十多里路呢。看好脚下，别说话，走快点。”
　　 在山顶上一户人家停了下来，天还没亮，门口有个约摸五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蹲着。见到来了，赶紧扔了手中的烟头，向俩人迎了过来。
　　 “听说你们半夜来，我一晚上都没睡觉，可算盼到了，快到屋里坐。”
　　 小个子接过孩子，欣喜全然挂在脸上。
　　 “这就是我给娟娟找的新家，表姑父的一个亲戚介绍的。”
　　 韩老四接过老婆肩上的背篓，把那大包旧衣物给了小个子。华的双眼快速的从堂屋扫过一圈，除了一张八仙桌和条凳，就剩正中间那张贴着“天地君亲师”的神榜，家里也算干净，只是太过于空旷。
　　 “妹子，你放心吧，我和我哥没成家，能有这么个孩子，自是不会亏待她的。”
　　 “怎么就看见你呢？”
　　 “我哥在睡，他是个瞎子，从小就那样，逢年过节的就去前面那庙里唱上一天。家里没有父母了，也没有什么负担，肯定不会亏待孩子的。”
　　 “快走吧，早点回去。”
　　 韩老四拉着老婆衣袖，华转身从小个子男人手中抱过娟娟。孩子还没醒，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小脸，端详了几分钟，重新放过小个子手中。转身，跑了出去。直到跑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韩老四木讷的看着，肩上背着那个空背篓。等她哭够了，俩人再往家走。
　　 太阳已经落在了山头，还意犹未尽的挣扎着，许是还留恋着忙碌了一天的人儿。隔壁的张婶在院坝里洗衣服，远远地看到了韩老四和老婆，扯开嗓子喊到：
　　 “老四，你们一天去哪了？大早上的，就看见大门锁着。”
　　 华在张婶院边的条石上坐下，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怎么啦？你们倒是说话啊？真要急死人。”
　　 “婶，娟娟没了。”
　　 “啥？”
　　 老人往后一退，撩起围裙将双手一擦，定定的瞪着韩老四。韩老四将背篓一扔，一屁股跌坐在院坝里，双手拍打着自己的双腿，身子前后摇晃着。
　　 “娟昨晚发烧了，早上我们俩就带去了镇上那老李开的诊所，说是要打针，打两次，我们打了就出去吃个饭，想着早点回来，转了一圈又回去打了第二针。谁知一拔针，孩子嘴角就有了泡沫，紧接着就出血了。婶啊，我也是命苦啊，那么大的孩子了，说没就没了。”
　　 张婶想扶起他，可韩老四捶胸顿足的嚎哭着，双腿在石板地上乱蹬，自己使不上劲。华还坐在条石上抽咽着。
　　 “怎么能那么突然呢？昨天，不还和我们家小小争花生米了吗？”
　　 “是啊，那老李还说是我们自己要求早点打针的，他没有责任，还有没有天理啊！”
　　 哭闹声一直持续到深夜，眼前，显然是一位因为丧女而悲伤过度的父亲。快后半夜了，在张婶一家的劝说下，韩老四跌跌撞撞的搀扶着坐在条石上抽咽的妻子，打开了一直紧闭的大门。
　　 “你还在哭什么，都走了。娟娟好好的，说不定在新家都睡了。”
　　 “孩子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说不好这会儿正怎么哭呢！”
　　 “哭几天就过了，咱们也看不见，她那么小，很快就忘了咱们了。你别哭了，好好养着肚子里的儿子。”
　　 韩老四说完，从那笨重的柜子里抓了一大把花生，再取出一小杯白酒。华没理会，进了里屋，和衣躺在了床上。小枕头还在，华抱着枕头，让它贴近自己的脸，只怪自己糊涂，竟还有东西忘了来。枕头里装的米，夏天用着凉快，还不像谷糠睡起来会嘶嘶的响。做这枕头都是用的新布，华的母亲买来给孩子做衣服的，枕头两端还各绣了两只蝴蝶，那是华拿去乡里，请那位花白头发的美术老师画上去，自己又不知道熬了几个夜才做出来的，绣这蝴蝶的时候，自己还没出月子呢。
　　 华还如之前那般下地干活，韩老四去了市里的工地做泥水匠，春天还没走，华生了。
　　 女孩！
　　 韩老四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托付人暗地里打听，想找个愿意收养女孩的家庭。华坚决不同意，几番争吵，韩老四见她丝毫不动摇，还没等出月子，便回工地了。华给女儿取名贞铭，出门干活都背在身上，如若实在分不开身，便托付隔壁张婶帮忙照看。等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韩老四处置了家里的牲畜，将母子俩带去了工地。几间瓦房，就这么紧锁着，张婶路过的时候总会停下来看看，检查一下门锁是否完好。
　　 菊子那天来串门，带着一件还差半个袖子就织好的毛衣，在张婶的院坝里坐下，俩人絮絮叨叨的聊开了。
　　 “婶，韩老四肯定是想再生个儿子，就他那鬼精的脑袋，怎么会把母子俩接去那么久都不回来啊？”
　　 “这也正常，计划生育那么紧，偷着生的大有人在。”
　　 “你可是不知道啊，娟娟没死。上次老李的老婆去观音岩烧香，亲眼看见娟娟牵着一个瞎眼的老头，正在要钱呢。”
　　 “啥？韩老四那天可是在我们家哭到半夜呢？”
　　 “就是，哭得我们都信了。也不找个好点的人家，这是遭罪啊。”
　　 ……
　　 许久没见过韩老四一家了，张婶家和娟娟一样大的孙女都上中学了。“麻雀都飞去广东了”，这句话本是村里人用来说迁徙的候鸟，可渐渐的就变成了调侃南下的人潮。老人越发觉得村里清冷，看着韩老四家的屋檐下长出了几株小草，竟不忍看见这房子落魄，总会在路过的时候来拔了它。
　　 大概是元宵前几天吧，山顶上传来的一阵阵鞭炮声打破了这个小村子的宁静。张婶站在院坝里，只见一抹白色移动着，对，几个人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上面裹着白色的床单。每走几步，就会想起一阵鞭炮声。
　　 “华死了，难产！”
　　 不知从谁嘴里冒出的这句话让整个还沉浸在新年里的村子炸开了锅。
　　 “不会吧？？真死了？？？”
　　 张婶始终都不相信，一直看着那抹白色夹杂着鞭炮声停在了他们家的屋檐下。人群里不住的有人摇头，惋惜声一阵阵的传来。
　　 “这都是第五胎了，韩老四四处托人，做了B超，确定是儿子，听说生了两天，大出血，他坚持在家生，接生婆还给产妇喝了自己的血，到最后孩子也没下来，穿寿衣的时候都没扣呢。”
　　 “多好的人啊，这是何苦呢，非要生个儿子？？”
　　 作为她的邻居，张家几乎没睡，有恐惧，有惋惜，还有伤心，那个几乎没和村里人闹过矛盾的女人，真就以这样的方式长眠了？
　　 出殡那天，所有人都去看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贞铭，那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一直特别开心，不停地叫着村里的各位长辈，所有人都抹着泪，没有一个人讲话，她是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的，而她更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少年以后，小小都已婚了，并且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丫头是老二，看见她的第一眼，张婶竟流泪了。
　　 当年那个叫贞铭的小女孩，早已嫁到了外省。某年清明节，挺着大肚子，回来给妈妈上坟。张婶不禁惋惜，清楚的记得孩子出生于清明前半个月，今年十九岁。而后面，一个大概三岁的小男孩正小跑着不停地叫着“妈妈”。许是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小小假装着转身进屋，撩撩额前的头发，顺势擦了擦泛泪的双眼。不远处，那一抔黄土已经不能向人们讲述当年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