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
　　
　　 我的三爷爷老去的时候，英姑嚎啕大哭，后来哭声小下去，头后仰了一下，人便晕死过去。英姑直挺挺地躺着，一屋子人惊呼起来。有人便飞奔了去寻村里的李医生来。
　　 李医生穿发白的中山装，满头白发，脚步稳健。他走进房子，看一眼躺在地上的英姑，说声没事，便叫人把英姑的腿弯曲过来。李医生单膝跪地，用拇指使劲掐着英姑的人中。屋子里是静寂的，听得见呼吸声。
　　 许久，英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大家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李医生端一碗热水，加少许盐，对英姑轻声说着话，然后嘱她喝了加盐的水。
　　 都知道他忙，众人送出他大门外，他和众人说生死由命，都节哀。然后气定神闲地走远。
　　 小时候，我每每淘气，母亲便说：再淘，叫李医生打上针，看看还淘不？
　　 其实我并不怕那个个儿不高，说话声音也不大的李医生。即使我生病了，他真要给我打上一针。
　　 我趴在那盘大炕上，李医生不立即给我打针，他和我闲话。
　　 他问我：春来家二小子和你一个班吧？我说是。他说那小子被你老师打肿屁股了？我说是。他说你老师怎么下手那么狠？我说他偷他叔叔家的钱了。
　　 他和我说着话，我感觉屁股有些凉。然后他笑了，说该打，又说：提上裤子吧。我问针打完了？母亲站在炕沿下，也笑，说没感觉疼吗？
　　 我只是感觉凉了一下，屁股那儿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其实那时，我在想春来家二小子被老师打屁股呢。
　　 李医生的家和我老家前后邻，三间青砖房，没有院墙。院子西侧是荷塘，六月里，荷花清香怡人。东侧种了苇竹，密密匝匝。密匝的竹苇中间有石砌的小路。
　　 时常就有人走过那条石砌的小路，去李医生家寻医问药。冬日夜长，有时半夜里也会听见有人在窗下叫着李医生，那声音急切而又含着谦恭。不出三五声，李医生家的灯亮了，然后听见门的吱呀声，俩人脚步的踢踏声。脚步声渐去渐远，几声狗叫响起在安静的村子里。
　　 春里天暖，来人抓了药，若不是急症，恰李医生也有闲，他们便会在竹苇边沏一壶茶。竹间常有鸟鸣，头顶也有闲云，是很惬意的一段时光。
　　 我可以去给他们斟水，然后听李医生讲行医时遇见的稀奇事。
　　 譬如他讲半夜里被人叫去邻村看病，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经过一片坟地，手电光照见了一只铁狸子。——铁狸子是被乡人们赋予神气的一种动物，状若家猫，而身上却生豹纹。
　　 是能叫人中邪的铁狸子吗？我问。他说是。
　　 铁狸子站着不动，眼睛烁烁放光。他就不动，手电光照着铁狸子的眼睛，他们对望了一袋烟的功夫。
　　 后来呢？我问。
　　 后来它跑开了。
　　 怕吗？我问。他喝口水，笑了，说治病救人要紧。
　　 可我是怕了，一段时间不敢自己走夜路，怕遇见能放电能致人疯癫的铁狸子。
　　 其实他也有怕的时候。他的怕是他遇见了他不能医治的急症。譬如李家大儿媳生产，叫了接生婆去。孩子出生了，产妇却产后大出血。接生婆吓懵了，只会念阿弥陀佛。
　　 他被请了去。他说看那情景心里发毛，身上出冷汗。得赶紧送医院啊，他和李家大儿拖着地排车，车上躺着气若游丝的妇人。
　　 李医生说：三十多里地，不敢住脚。是真怕啊，那是人命啊。
　　 话语顿住，周围安静，新生的竹叶翠绿，鸟鸣声在翠竹间响亮起来。
　　
　　
　　 ◇二爷
　　
　　 二爷字好。那些年，村里谁家有喜事，必先告诉二爷一声。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二爷便带了笔墨，去喜账房里坐了。
　　 二爷把笔墨放在方桌一侧。大红的纸叠过了，裁好。裁好的红纸摞起来，理顺了。红纸一端，拿粗的针锥钻两个眼出来。又撕一片儿红纸，搓成纸捻，纸捻穿过眼儿，打了结。喜账簿做成了，妥妥帖帖地放在桌子上。
　　 二爷提笔，蘸墨，凝了气，在喜账簿的封面上，工整地写下一个双喜字。双喜字写成，喜账房里就有了喜气。二爷端详了双喜字，微笑着，又在喜字下面写上“天赐良缘 永结同心”。
　　 旁边有人沏了茶，第一杯热热地端在二爷面前。二爷忙完了，喝一口茶，说：好茶，是上等的茉莉。
　　 就等着。太阳慢慢地走着，喜账房里就陆续有人来。人过来了，带来贺礼或贺金。来人站到二爷一侧，报了姓名。二爷蝇头小楷把名字和贺礼贺金记到喜账簿上。有通文墨的，看了必赞：好字。
　　 二爷轻轻一笑，再喝口茶，大声念：来顺贺金二十元，来福贺礼被面一床。
　　 贺礼其实就是被面儿褥子面儿，大红的粉红的。二爷还要在一方红纸上，写上“龙凤呈祥 天作之合”，又落了款：某人贺，某年某月某日。
　　 红纸黑字别在被面褥子面上，挂在喜账房的墙上。挂的多起来，喜账房里粉的红的娇艳，一派喜气。
　　 喜账房外一直是热闹的。喜鹊在枝头叫过，鞭炮又响，也有秧歌声声。后来鱼香肉香弥漫了整个小街。二爷忙着，不觉间，正午的阳光金黄金黄地照进喜账房，阳光里，二爷红光满面。
　　 客走人散。二爷把泛着墨香的喜账簿交给主人家，在主人家道谢声中，收笔，起身。午间的酒劲还在，二爷腿有些飘，哼着《龙凤呈祥》，回家。
　　 二爷真正忙起来是在腊月里。过了腊月十五，二爷家里总是人不断，送来红纸，拿走春联。二爷家的那两扇黑门，吱吱呀呀地唱着欢快的歌。
　　 二爷嘱二娘炒了瓜子，瓜子放簸箩里，茉莉花茶沏好，放暖包上。来人若有闲时间，可以守着炉子，喝着水，嗑瓜子。二爷自在一边，挥毫泼墨。
　　 二娘这时总把家里打扫的窗明几净。后来红纸多起来，二娘忙完了，过来帮忙。二娘站一旁，看二爷悠然写就一幅春联。二娘便双手托了春联，放窗下阳光里，让墨渍干起来。
　　 二爷写的春联，二娘都识得。春联上的字，是二爷教她认识的。二娘记住了“有天皆丽日，无处不东风”，记住了“忠孝持家远，诗书继世长”。二娘说墨写的字，好看，真香。
　　 大年三十，二爷帮二娘包好了饺子，去小街上走一遭。小街两旁，家家户户都在贴春联，春联上的字是二爷写的。二爷一路看，一路脸上都挂着笑。
　　 第二日，新年的阳光笼着人家门前的大红灯笼，笼着大红的春联，是新年里的新气象。
　　 日子慢悠悠地走着。什么时候喜账簿就有卖的了呢，记喜账也不再用毛笔。年集上春联也满满的：印刷的黑色金色的大字，春联上还印着鲤鱼了胖孩了。
　　 二娘不在有些年头了，二爷也闲下来。乡下茉莉花茶鲜有卖的了，春夏多得是绿茶，冬里是红茶。二爷和我念叨茶还是茉莉的香。我去城里开会，超市里选上好的茉莉，回家领着儿子送给二爷。
　　 二爷开盒，凑茶叶上闻过，脸上满是笑。二爷的毛笔挂在墙上，杆儿依旧光亮。儿子要玩，二爷从墙上取下，蘸了水，在水泥地面点提按压。儿子蹲着，看二爷笔下水迹成字，又慢慢消失。
　　 屋内屋外一时安静。
　　
　　
　　 ◇刘老太
　　
　　 村子西南角散散落落的就几户人家。房子全是旧房子，青砖草房。院子里都有几棵枣树，或者三两棵石榴。树也是老树，枝干虬劲，黑黑地缠满了岁月的皱纹。
　　 旧房子里住的也是上年纪的人。那一角最尾处五间旧房，住着刘老太一个人。
　　 刘老太信佛。家里供了菩萨的像，初一十五刘老太都要上香叩拜。也会唱佛歌，佛歌唱出来，调儿悠长，舒舒缓缓，听着入心入肺。
　　 入了冬，她家时常聚了三五个老人，小聊会儿话，然后听她唱。去常了，老人们也跟着哼唱。听着唱着，尘世的烦嚣就远去了，只剩下安静的心。
　　 谁家没什么烦心事呢，遇到烦心事了，人们也去刘老太那儿。刘老太把整把香点燃了，插在菩萨前的香炉里。
　　 香慢慢地燃烧着，刘老太和去的人跪那儿看香。整把的香会燃出不同的形状。有时风从门口进来，迎面的香受了风燃得快些，香一面低一面高。刘老太轻声说这香烧得好，步步登高呢。或者整把的香外围的燃得快，中间的燃得慢，刘老太也面露喜色，说这叫莲花香，逢凶化吉的。
　　 去的人出了刘老太的家，心里一下子开朗了。觉得窝心的事马上就会过去了，未来的日子一片光明呢。
　　 如果谁家的孩子白天欢实，晚上总哭，也会寻她去看。刘老太先把脉，她把脉的时间很长，给孩子左手把了右手把。屋子里很安静，没人敢大出气儿。
　　 然后，她说孩子被压服住了。压服住了是什么意思呢，是孩子被这家的或那家作古了的人的灵魂附了体。
　　 刘老太拿一碗清水，先放在孩子头部，用一只手轻轻地拂过孩子的全身，说着山来的归山，水来的归水，孩子这么小，您怎么舍得糟践孩子呢，快走吧。说几遍，端起那碗清水，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出得大门，把水泼掉。再回屋，笑着对主人家说，好了，送走了。又嘱咐，孩子小，晚上少给他吃。
　　 过些日子，孩子晚上真就不哭了。
　　 我感冒过一次。感冒进行中，有友叫我去给他写几个字，去的路上，被一条黑狗狂吠着撵了一段路。回家，头愈发沉，打针吃药，几天下来，依旧没精神，只想睡觉。
　　 妻去把刘老太请来。我说感个冒还得麻烦大娘你。刘老太笑了说我给你把把脉。
　　 把过了说你是被吓着了，吓掉魂了。又说肯定是在某个位置被吓着的。我想想，那位置真差不多。她嘱我不要说话，依旧一碗清水端了，从大门口开始呼唤我的乳名，说回家吃饭了。一边呼唤一边走进屋子里，走到床前，依旧呼唤。
　　 那一时我的感觉就像小时候 晚霞满天，炊烟袅袅的傍晚，母亲在一遍遍呼唤我回家一样。
　　 刘老太说喝了这碗水，病就好了。我顺从地喝过。刘老太坐我床前，和妻说我小时候的趣事。妻和她轻声地笑。
　　 我在她们的低声细语中睡着了。第二日起床，身上竟舒爽了很多。
　　 其实啊，哪个村没有个刘老太王老太呢，她们拥有一颗善心，于世无伤，于人有益，在依旧有着淳厚民风的土地上温润妥帖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