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佛爷”王奶奶进了“阳光敬老院”，在安西村引起轩然大波。
　　 倘若是穷得叮当响的孤寡老人，进了敬老院，进了就进了，根本算不了什么。可王奶奶非等闲之辈，绰号老佛爷，在安西村是个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她不缺钱，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孝顺。她进了敬老院，打死都不相信，然而，此事千真万确。
　　 于是，各种猜测和指责，纷至沓来，令王奶奶的儿子们和孙子们十分尴尬，坐立不安。
　　 ——别看她的儿子们一个比一个有钱，钱多顶蛋用，照样嫌弃老人，把老人赶出了家门。
　　 ——呸，平日里，假模假样孝敬老人。这不，露陷了嘛，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老人受不了虐待，去了敬老院啰。
　　 ——暗地里，经常打骂老人，老人身上，满是伤痕。有人亲眼目睹，啧啧。
　　 ……
　　 总之，说啥的都有，添油加醋，越说越玄乎。这老佛爷，把亲人们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说起王奶奶，认识她的人，没有不敬佩她的。
　　 王奶奶，生在大户人家，识文断字。年轻时，模样俊俏，樱桃小嘴，红艳艳的，不知勾去了多少男人的魂。且声音甜美，能说会道，吧吧吧地，能把天上的鸟儿说下来。
　　 生逢乱世，家道败落。王奶奶长成了一朵花，一朵带刺的玫瑰，因家庭成分不好，到了出嫁年龄，年轻小伙唯恐避之不及，没人敢摘这朵“玫瑰”。只有刘爷爷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王奶奶无奈之下嫁给刘爷爷。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刘爷爷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少言寡语，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来。但成分可靠，淳朴敦厚。于是，牛粪上插了一朵鲜花，羡煞旁人。
　　 对这桩婚事，王奶奶不是十分情愿，还另有原因。王奶奶早有心上人，是邻村的一个俊朗少年，两人常常幽会，并私定终身。天有不测风云，心上人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他撇下王奶奶，不辞而别，去了外地。从此，杳无音信。那时，王奶奶痛不欲生，真想一死了之。
　　 刘爷爷走桃花运，娶了个这么貌美的王奶奶，心里美滋滋的，干啥啥有劲。谁知好景不长，刚过三十，就去了西天，抛下三儿三女，由王奶奶独自抚养。王奶奶心烦时，就拿死去的刘爷爷出气：你这个砍脑壳的，扔下这么多崽女，自己躲清闲，把我害惨啰。
　　 含辛茹苦，总算把儿女拉扯大，相继成家立业。虎母无犬子，孩子们都有出息，老大刘致智在村外办砖厂，腰缠万贯。老二刘致信在家里开豆腐厂，规模越办越大。只有老三刘致义差些，在街上摆摊卖卤菜。女儿女婿虽不如儿子，但外甥们个个头脑活泛，弃农从商，富甲一方。吃水不忘挖井人，饮水思源，王奶奶功不可没，没有王奶奶的含辛茹苦和抚养，哪有他们的今天。
　　 如今，王奶奶七十多了，早从台前退到幕后，被尊成“老佛爷”，谢幕前，王奶奶习惯“大权”独揽，家中大小事物，她一人说了算。现在，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想“垂帘听政”。可她发现今非昔比，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表面上唯命是从，可实际上都在打马虎眼，糊弄她。似乎没人真正愿意听她的，她变成“孤家寡人”，很失落。
　　 大家都忙，忙着赚钱，没有时间陪她。就是有时间，也说不上几句话，王奶奶多说几句，嫌她唠叨，他们会说：“老佛爷，你要么看看电视，要么晒晒太阳，要么与村里的老人搓麻将。我们哪有时间听你唠叨。”她只好缄口不语。他们给她钱，她不缺钱，也几乎不花钱。给她买吃的，她能吃多少，过惯了苦日子，不愿在吃上下功夫。王奶奶原本是只爱蹦跶的兔子，而今却成了一只安静的猫，一只孤独的猫。
　　 王奶奶陷于往事的回忆里，用往事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人活动少了，毛病就多了，总觉得浑身不得劲，不是胳膊疼，就是腿痛，抑或腰酸什么的。心想，不能坐吃等死，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于是，王奶奶变得不“安分”起来。
　　
　　 二
　　 王奶奶病了，病得突然，病得蹊跷。
　　 在家的亲人们，像撒下的渔网顿时被收拢提溜出来，聚集在王奶奶身旁，问寒嘘暖，走马灯似的。王奶奶暗自得意，盼望亲人，盼望热闹，盼望有人陪她说话。
　　 “老佛爷，哪儿不舒服？前些天还好好的。”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二女儿刘玉玲，她猛然想起快一个月没去看望老娘了，虽然相隔不远，但以为老娘能吃能睡，身体无恙，就没在意。这不，一听说老娘病了，火急火燎地跑来看望。
　　 王奶奶躺在床上，面朝里，翻过身，呻吟道：“哎呀，胃不舒服，老疼，夜里疼得厉害。”呻吟声听起来有些夸张。
　　 “要不，去医院看看。”老大致智正与人谈生意，听说王奶奶病了，连忙开车风一般来了。一进屋就径直来到王奶奶的病塌前，一看老娘面色红润，气色不错，心稍安。
　　 “不去。不去。忍一忍就好了。”王奶奶最怕上医院，最怕打针吃药，年轻时得了病，能拖则拖，像发痧感冒，拖拖也就好了，哪舍得把钱送给医院。
　　 大家七嘴八舌，经过商量，决定送王奶奶去医院，这事由不得王奶奶。致智正色道：“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小平，你开车送奶奶去人民医院。香玲陪妈前去看病，看病的钱我出，你先垫着，有事给我打电话。”长兄如父，大哥发号施令，大家不能不听。小平是致智的大儿子。
　　 “哥，妈看病的钱由我来出吧。”致信说。
　　 “由我出吧，我带了钱，大哥。”致义也不甘落后，说着就掏出一把钱，晃了晃。
　　 “别争了，就这么定了。”致智斩钉截铁地说，转身又来到老娘前，“老佛爷，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说完上了车，“轰隆”一下走了。
　　 “好人全让他做了。”致义不满大哥的“独断专行”，冲着大哥的背影嬉笑说。
　　 有病看病，还得趁早。大女儿刘香玲催王奶奶起床，收拾一下赶快去医院。王奶奶就是不起，说啥也不去。大伙围在床前叽叽喳喳，劝说王奶奶。王奶奶心想，坏了，弄巧成拙，可碍于面子，不想道出实情，只得硬着头皮装下去。
　　 王奶奶磨磨蹭蹭起了床，装作难受的样子，肚子却叽里咕噜唱起“空城计”，得找点吃的填下肚子。这一饿就不得了，全身冒虚汗，四肢乏力，眼一黑，“扑通”一声墩在地上，昏了过去。众人见了，慌作一团，喊的喊，掐的掐人中。忙着把王奶奶扶上车，要立即送往医院。
　　 “哎呦，疼死我了。”一会，王奶奶醒过来，拔拉开那掐人中的手，有气无力地对小平说，“你下手也忒重了，想掐死我？我饿了，快给我找点吃的。”玉玲连忙将桌上的面包递给她，她一接住就狼吞虎咽起来。大伙见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佛爷，我给你做饭去，吃点热的，暖暖胃。”玉玲心疼老娘。
　　 “不用，我吃了这几个面包就饱了。”吃了东西，王奶奶逐渐恢复了精神，感觉舒服多了。“这要去哪儿？”王奶奶发现自己坐在车上，左边是大女儿，右边是二女儿，不禁一脸疑惑。
　　 “去医院看病，奶奶。”小平答道。
　　 “我不去。我没病。”王奶奶边说边推开大女儿，蹒跚着要下车。大女儿不让，王奶奶不高兴，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香玲，你让开。”
　　 “不让。”
　　 王奶奶无奈，乞求二女儿：“玉玲，你让开。”
　　 “我也不让。”
　　 “我要下去小便，快憋不住了。”王奶奶急中生智，使出了杀手锏。
　　 方便回来，王奶奶坐在床沿上，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唯恐一不小心被他们抬上车。大伙又来劝，王奶奶说：“我没病。”“那你的胃怎么疼？”“那是骗你们的。”“那你刚才为何晕倒了？”“那是饿的，吃了东西就好了。”
　　 “这老佛爷净说胡话……”大伙哂笑，不信。
　　 王奶奶架不住众人七嘴八舌，还是很不情愿地去了趟医院，大夫说没什么病，只是血糖低，别饿着，平时身上带些糖。花了三四张红票子，可把王奶奶心疼了好一阵子。
　　
　　 三
　　 经此一事，儿女们对王奶奶的健康甚是担忧，倘若她再单门独户，万一出现状况，身边没人，后果不堪设想。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致智召开家庭会议，决定让王奶奶轮流住在几个儿女家中，好有个照应。
　　 王奶奶不愿意，不愿过这种东家住几天再西家住几天的“游击”生活。可崽大不由娘，由不得她，有意见保留。老大带头，一家欢天喜地把王奶奶接到城里，像迎接外宾似的。老大致智在县城有三处房子，专门挑了一处靠近城郊、楼层低且安静的套房，好让王奶奶住得舒服和安心。
　　 一开始，有新鲜感，可没过几天就不习惯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天憋在房间里，像坐牢一样。大儿子一家，致智忙于跑生意，儿媳和大孙子小平整天泡在砖厂里，孙女读高二，在校上晚自习，都是清早出门，很晚才回。实际上，家里还是王奶奶一人，空荡荡的，没人陪她，与乡下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乡下。乡下进出自由，接地气，与鸡呀鸭呀说说话。这儿，却只能自言自语，像个疯婆子。
　　 更要命的，王奶奶用不惯家用电器和一些生活设施，闹了许多笑话。王奶奶来到的第一天，要方便，问孙女茅厮（厕所）在哪儿。孙女哂笑曰：“老佛爷，这儿不叫茅厮，叫洗手间。”王奶奶面红耳赤，心里直嘀咕，拉屎窝尿的地方叫什么洗手间。厕所里是坐式马桶，王奶奶头一回见，不知咋用，迟疑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蹲在上面，战战兢兢，险些摔下来。方便后常忘了冲水，臭气熏天，家人颇有怨言，虽当面不说，但能感觉他们脸上的不快。洗淋浴，不会调水，不是烫了，就是凉了，干脆改成盆浴。吃剩的菜，王奶奶舍不得倒掉，菜未凉就放进冰箱里，结果有异味。打开冰箱忘了关，被“数落”了几次，王奶奶诚惶诚恐，不敢轻易用冰箱。
　　 凡此种种，王奶奶心里别扭，很不是滋味，情绪低落，觉得自己不适合住在城里，吵着要回乡下，儿子儿媳说啥也不同意。王奶奶无可奈何，耐着性子住下来，时常站在阳台上，凝望小区狭小的天空，出神发呆。一天上午，在阳台上透气，听见小区下面有老人说话声，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关上门下楼去，来到地面，明明是晴天，却见不到阳光，全被高楼遮住了。王奶奶想找人说话，可刚才的说话声没了，人也不见了踪影，小区内静悄悄的，偶尔有小贩的吆喝声破空而来。
　　 王奶奶在小区内转悠，不敢走远，怕迷路回不了家。一摸兜，吓了一跳，没带钥匙，再掏，手机也忘带了。进不了家，该如何是好，离他们回家还早着呢。反正进不了家，不如去外面走走，管他呢。王奶奶边走边回头看，想把回来的路记在心里。出小区大门往左拐，沿水泥路一直前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来到郊外的一处小院前，赭红铁大门，里头被闩住。院内传来老人的说话声和嬉笑声，不是一个两个，好像是很多个。王奶奶正想通过门缝往里瞅，这时门开了，出来几个人，一中年女人站在门外，其余几个与她道别后走了。那人约摸五十多岁，看上去利落，清爽，和蔼可亲。王奶奶趁机瞅了几眼院内，许多老人在院内的空地上，有的健身，有的玩耍，有的晒太阳，有说有笑。
　　 王奶奶羡慕不已，笑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那么多老人？”那中年女人看了一眼王奶奶，指着门上边，和蔼地说：“这是敬老院。你没瞧见上面的牌子？”王奶奶退后，定睛一瞧，那门楣上果真挂着一个牌子，写着“阳光敬老院”几个大字。
　　 “敬老院是做什么的？”王奶奶纳闷。
　　 “是许多老人安度晚年的地方。嘻嘻。”
　　 “哦。我能进去看看吗？”王奶奶太羡慕，太好奇，话未落，一只脚已迈进了门槛。
　　 “当然可以。请进来吧。”那中年女人满脸堆笑，待王奶奶进来后，把大门闩上。
　　 院子不大也不小，比乡下的院子稍大些。大门的对面，是一排房子，约有十多间。屋前有栏杆，栏杆外是健身处，安装了许多适合老人健身的器械，紧挨着一片草坪。栽了许多一人多高的月月桂，正是桂花盛开时节，香气盈院。房前左侧是彩瓦棚，棚内有一台42英寸的大彩电，有几个老人正看得聚精会神。院的四周没有别的建筑，阳光洒满院子，静谧，祥和。王奶奶立即喜欢上这儿，王奶奶健谈，一下子融入那些老人当中。午饭时间，那中年女人非常热情地留王奶奶吃了午饭，伙食不错，两菜一汤。
　　 王奶奶对那中年女人说：“我能住进来吗？”
　　 “能。”那中年女人喜笑颜开。
　　 “一个月要多少钱？”
　　 “不贵。房间分两种，单间每月两千，双人间每月一千五，包括吃、住和看护等开销，但看病除外。”
　　 “不错，不错。过几天，我就来。”王奶奶下定决心。夕阳西照，王奶奶还舍不得离开，很久很久了，没这么开心过。
　　
　　 四
　　 王奶奶要去敬老院，态度非常坚决。
　　 儿女们一听，惊讶不已，难以置信，都说老佛爷身在福中不知福，简直不可理喻。如果她进了敬老院，让儿女们的脸往哪儿搁。于是，大家一致反对王奶奶这个荒唐的想法，坚决不同意。王奶奶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趁人不备，去了阳光敬老院，赖着不走。儿女拗不过王奶奶，不得不同意她住进“阳光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