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无法避免的丧失，在彻底遗忘前
　　 将反复浮现于记忆之杯
　　 ——那容器，本盛着另一些不朽的欲望
　　 而再一次地，从透明的四壁中
　　 长出稚嫩的脸
　　 那是你们，阔别之前的留恋
　　 那是我们的手，共同种下月季、灯盏和梦
　　 2
　　 现在，它们终于连在一起，一如多年前
　　 我们奔跑，在屋檐下避雨，偶尔也慰问
　　 鸟巢和天空。从人群中出来
　　 你和我，总尝试着进入另一个世界
　　 冲向水，冲向麦田和树林，在夕阳回家后
　　 冲向废弃的场屋。尾随的狗
　　 消失在砖堆后，一轮月亮刻出发白的骨骼
　　 3
　　 有时我们趴在桥上，呼唤水中的鬼魂
　　 刺激而危险。而在墓地
　　 我们骑在坟头，仿佛那是一匹马
　　 战场无处不在，我们消灭敌人
　　 也被敌人消灭。
　　
　　 倒下的瞬间天空也随之矮了一截
　　 一直有风吹，一直分不清季节
　　 4
　　 当蟋蟀的演出断断续续，焚烧后的落叶
　　 显示出奇怪的形状。
　　 黑暗中，我们渴望着，身体里
　　 长出新的什么
　　 石头下面，桥洞里面，泥土中，睡梦里
　　 不断冒出来的，是一枚
　　 用想象打造的钥匙
　　
　　 二
　　 1
　　 一条红色的围巾燃烧着雪
　　 接下来是黑色的鸟群，然后才是梅花
　　 印在地上的样子后来被雪埋住
　　 埋住的还有毫不知情的名字
　　 那些年，在梦里，我常常感觉到热
　　 我的干瘪的胸膛中藏着
　　 一块灼烫的雪，它一直都不化
　　 2
　　 更多的是蝙蝠追打黄昏
　　 蛇蜕安慰惊吓，神婆在盛水的碗上荡出
　　 鬼神的玄虚。
　　 故事仍一贯老旧，被拿来
　　 装填牛的脚印。
　　 一口气没喘上来，蜻蜓开始带来雨水
　　 雨水唤醒一群沉睡的蝉
　　 3
　　 田野是我的，包括稻草人的性别
　　 村庄是你的，连同马蜂窝的眼睛
　　 书页里的翅膀，一次次
　　 飞出了视线，又飞出了教室、田野和村庄
　　 无数只蚱蜢，在草地上竖起
　　 锋利的琴弦——一弹
　　 一只飞起来，又一只
　　 落进命运的车辙里
　　
　　 三
　　 1
　　 什么时候，从流水和草地上，看懂了
　　 时间的魔术——炊烟是诗行
　　 抓破的伤会自动愈合
　　 脚印踩着的，是一个人的呼吸
　　
　　 下一次，要揭穿蚂蟥的黄金，要释放
　　 蚂蚁而囚禁不长记性的草骆驼
　　 下一次，朝女生的梦魇里放蚯蚓
　　 而不是朝她脸上甩墨水
　　
　　 2
　　 凳子的一头，有微微的倾斜
　　 你要尽量稳住
　　 冬日的傍晚黑成了喜悦
　　 有光，照亮内心溢出的叹息
　　
　　 在厕所而不是镜子我们认识自己
　　 而又溃败于责骂或鞭打
　　 习惯于从云朵中找到新的入口
　　 相信无所不能的决心
　　 3
　　 什么时候，埋下的心事会发芽？
　　 一天天，期待着变化
　　 陌生的人带来更大的世界
　　 那里，你以为是一列火车或一路的汽油味
　　
　　 天黑之前，身旁的一切
　　 学会了沉默
　　 几颗星星就要掉下来
　　 你一直在等，却找不到漂亮的盒子来许愿
　　
　　 四
　　 1
　　 等我回来，蘸着阳光的想念
　　 那年的花，刚刚经历了一次糟糕的婚变
　　 从死去的梨树身上，长出新的枝丫
　　 崭新的楼房下，埋着谁的影子？
　　
　　 空气中，有人一直在飞翔
　　 顺着视线，爬到更高的叶子上
　　 那只刺猬终于醒过来
　　 从眼睛的窗户上眺望漂浮的棉花
　　 2
　　 迎接你的人整个缩小了，被你的瞳孔
　　 吸进巨大的空旷中
　　 当你卸下包裹，一同卸下的还有
　　 时间的重量——从前不曾察觉
　　 现在，你已弯下了腰
　　
　　 偷东西的人就在那里，他手中
　　 握着偷窃的全部
　　 偷窃的全部证据
　　 3
　　 坐下来，再听一首歌，那里
　　 池塘流着泪，讲述几经干涸的痛苦
　　 最后的水漂，也随波光而去
　　 最后的嬉戏，中断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
　　
　　 他们在哪里？门墙上的丝瓜垂下长长的询问
　　 更长的从月亮上垂下
　　 黑暗中有老鼠在咀嚼，那声响里
　　 一条扯断的尾巴不断蠕动
　　 4
　　 来去的是人，不同的是名字
　　 变换的是情节，不变的是那块发黄的布景
　　 邻家的少女，赶集回来，最小的
　　 孩子已读完小学
　　
　　 啊，她曾经红润的脸
　　 压井旁，你曾打来清凉的水
　　 屋后未熟就被摘下的梅子
　　 突然回复了久违的酸涩
　　 5
　　 终究要提到死亡，即使闭上了
　　 早已混沌的眼
　　 即使停下来，一再回头望
　　 如今一切都沉默，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孩
　　
　　 旧的总算去了，虽然，它们
　　 曾经那么美好过
　　 一头看不见的白发披在村庄的额头上
　　 从前你以为那是霜
　　
　　 五
　　 1
　　 暮色点亮的灯火，仿佛隐藏了
　　 几百年的光
　　 衰老，平常如一个玩笑
　　 半月前，有人就这样走了，甚至不挣扎
　　 不叫嚷，送丧的人
　　 如参加一场定时举行的宴会
　　 泪水稀缺得如同悲伤
　　 悲伤，几乎装不满村后的那个空鸟巢
　　 2
　　 清晨有人站在路中间
　　 如同一个小岛
　　 他的脸上无所欲求，他的心里充满
　　 无知的快乐
　　
　　 忘了吧，那棵慈祥的榆树
　　 你刻下的记号，只长在了空气里
　　 3
　　 老屋老了，拒绝同任何人
　　 交谈它的心事
　　 柜子第一次锁住的是自己的心，而相册
　　 是不该打开的东西，它竟然
　　 如此明目张胆地欺骗——
　　 你曾站在某处？你身边的那人是谁？
　　 他身边的那人又是谁？
　　 4
　　 没有人再去讲那个老故事了
　　 从前终于无法分辨
　　 如今你莫名地惶恐，内心的绳子
　　 一丝一丝地断
　　 散开的丝线来不及缠绕
　　 又被吹成灰烬
　　
　　 六
　　 1
　　 孩子们在电脑前游戏，大人
　　 被手机操控
　　 他们只有那些东西，没有别的
　　 布谷鸟已离开多年
　　
　　 哪里还有泥土的清香？
　　 随手抓住的，只有腐烂和恶臭
　　 只有那些塑料袋
　　 肆无忌惮地挥舞着手臂
　　 2
　　 一只老鼠扬长而过
　　 一条狗睡在车轮下
　　 一群苍蝇围着一堆骨头
　　 餐桌上，坐着机械的胃
　　 3
　　 去吧，你，连同这铮亮的皮鞋
　　 短暂的做客，成全你远道而来的心意
　　 说眼前的话，吃饭，也看了
　　 几个夜晚的月亮
　　
　　 记忆只是入乡随俗的说客
　　 最善于填补空白
　　 4
　　 去吧，你，最后朝镜子要一个拥抱
　　 转过身，背上行李
　　 不必伤感，这里没有伤感
　　 不必怀念，你的梦只在你心里
　　
　　 时间从不会放慢脚步，甚至
　　 找到停下的理由
　　 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下次
　　 欢迎下次再来，欢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