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加拿大的人文不是很了解，查阅了《加拿大社会面面观》，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对艾丽丝·门罗的笔触有个大致的拿捏。
　　 据我估摸中国的民众对艾丽丝·门罗的作品感兴趣并阅读的不是很多。中国普通民众大部分喜欢紧凑的故事情节，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不喜欢内省式的文字。据网上介绍，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在欧美有很大的市场，通常书店是一摞一摞的上，这可能跟欧美文化和欧美人的信仰有关。欧美人不仅喜欢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还喜欢鞠躬自省，不停地叩问自己，探求人性的幽微，艾丽丝·门罗细腻探幽的文字，犹如一缕缕阳光照亮着人性。
　　 加拿大虽然是北美国家，但属英联邦的自治领域，官方语言为英法语，大部分民众心理都烙上了欧洲文明的印痕，艾丽丝·门罗的作品也有这种人文的烙印。
　　 翻阅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她叙述的对象大部分是平常生活中的普通女性。一个女性的幼时、少年、成长青春期、婚恋家庭、子女生活，生老病死贯穿琐碎的一生。有女孩跟着父亲上门推销，无意目睹父亲埋藏已久恋情的《沃克兄弟的放牛娃》；有母亲为女儿参加学校的舞会赶制裙子的《红裙子，1946年》；有孤寂老妪面对时代变迁家园将拆而激愤的《亮丽家园》等等。
　　 艾丽丝·门罗文字叙述波澜不惊，视觉折射率迥异常人，如果你只单看某一篇，并且是第一次看，它就是一个陌生国度里，你看不懂的一个生活片段，索然无味。如果你能把她几篇作品连在一起，并结合加拿大的人文，用人性做目，就能洞察到卑微处的喘息，会发现作品的质与量不亚于欧美的任何一部鸿篇巨著，笔下的每句每段都能折射出加拿大的人文历史，在白描的叙述中，人物身上泛有铜管般的人性光泽，不愧是当代的“女契可夫”。
　　
　　 二
　　 现在我们来阅读她的《男孩和女孩》。
　　 “我爸爸是养狐狸的。”故事发生在这个狐狸养殖场，爸爸是文中决定我性别意识认知的权威。
　　 第一段有个描述厨房门上挂历的文字，“寒冷的蓝色天空，黑色的松林，变幻莫测的北方河流，在这样的背景下，头顶羽毛的冒险家插上英格兰国旗，或者法兰西国旗，健壮的野蛮人弯着腰做搬运的苦力。”在不到七十字的文字中就介绍了加拿大的地理概况和人文历史，交待出它是北美温带大陆性气候曾是欧洲殖民地。如果你不熟知加拿大的人文和历史，就会莫名其妙作者怎么会写出这些多余的文字。
　　 接下来门罗快速的交代了文中的人物：我、弟弟莱尔德、帮工亨利。贝利、妈妈。文中描写了我和妈妈对爸爸剝狐狸皮的反应。妈妈是厌恶，希望不要在家里做这种事；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镇定的季节性的味道，如同橘子和松针的清香。我和妈妈对剝狐狸皮截然不同的态度，正反映了我对男性社会的向往，对性别差距认识的模糊。文中写我和弟弟的出场的句子“我和弟弟莱尔德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看着。”这时我和弟弟都没有性别认知。
　　 第三段艾丽丝·门罗描写了一个更卑微的人物亨利。贝利，“他便去把炉子的盖子掀开，退后几步站好，喷出大团的浓痰来－……嗖－……直接扑进火焰中心。”作者没有主观评价，而是用凝练的笔墨客观描绘出一个粗俗鄙陋的乡下帮工人形象。
　　 接着门罗描述我和弟弟面对黑暗的反应，看似和全文无关，实则反映了我和弟弟在成长的生命之初，是没有性别意识的，随着成长，心理性别差距逐渐发生变化，成人后，男女性别心理特征就基本形成。本篇小说的标题是《男孩和女孩》，这三段就深刻揭示了男孩和女孩在成长过程中性别意识的起点。你不用心阅读，根本感悟不出来，且这三段每一事物都写出了人类的通感，例如门罗描写小孩惧怕黑暗，“灯熄灭的时候，除了床以外，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我不得不跪在床头，用尽全力伸手够灯绳，关上灯。”这吻合小孩对黑暗的恐惧和想象，门罗还细腻地描写出我在没性别认知的干扰下，臆想中的男性勇敢。如果你浮光掠影地阅读，这些信息就不能体察。
　　
　　 三
　　 第二部分的阅读中，作者主要写我在银狐养殖场做爸爸的帮手。
　　 在写到为狐狸取名字，爸爸、我、莱尔德三人给狐狸取的名字各不相同。取名字的无意识活动，暴露了我作为一个女孩的心理特征，作者并没有描写我的心理，而是白描叙述，白描的是表象，就是说我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女孩心理和男孩心理在日常的思维过程中会有怎样的不同，我只是按惯性去思维和生活，无意中暴露女性心理。这就是门罗迥于常人的高超之处，跟随门罗深邃的目光，我们看到人性如水般从荒草掩覆的大地深处钻出汩汩微响
　　 观看银狐时，在我眼里，银狐是弱势动物，非饲养的牲畜。这反映了女孩子天然母性意识，为我后面放跑弗洛拉的行为，做了性别意识的伏笔。
　　 接着写我以跟爸爸干活自豪，以爸爸对我的肯定而激动。这说明爸爸的认可对我认知性别具有关键性作用，也说明女性的独立性和社会性是通过男性社会权威的肯定而获得的。在把我介绍给一个饲料推销员时，爸爸说：“我想让你见见我新雇的帮手。”
　　 推销员的回答门罗却另起一段，推销员说：“耍我，只是个小姑娘罢了。”推销员的回答是客观实情。作者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再多笔墨的累赘，但读后却耐人寻味韵味悠长，为什么爸爸却不那么认为呢？
　　 就像门罗自己谈的创作心得，“写小说就像在一个大屋子里参观，这个房间转转看看，又到下一个房间转转看看……”艾丽丝·门罗上一个房间已经转完，如果不转出来，她触摸的就只一个房间。
　　 接下来的段落，门罗描写了母亲在家里劳作的疲乏和抱怨，“等莱尔德大一点，你就有真正的帮手了。”“那时候，我就可以让她多干屋里的活儿了。”“我刚一转身，她就跑了，我感觉就像家里没有女儿一样。”在母亲如泣如诉中，读者看到了家庭中几组矛盾。一是爸爸和妈妈的矛盾，爸爸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工作需要人手，莱尔德又小，母亲屋里繁碎的家务，也需要一个麻利的帮手。母亲屈服爸爸，让我做爸爸的帮手，寄希望莱尔德的长大。这说明了女性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即经济决定了家庭成员在家庭中的地位，还有在加拿大文化中对女性的歧视。妈妈与我的矛盾，母亲作为一个清醒的女性意识者，帮我认识和回归女性意识，而我对宿命中的女性归属，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意识和反抗精神。
　　 作者的创作心得说：“我没有女权主义，也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更不是女权主义的代言人。”但门罗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女权意识。尤其是最早引进中国的《逃离》，把女性的徘徊、渴望、迷茫、挣脱、独立写得酣畅淋漓。加拿大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掀起了风风烈烈的女权主义运动，作者的目的可能不是写女权，但真实的生活环境已被女权主义运动给渗透，所以在门罗的描述中无意识流露出女权意识，就像一根铜管暴露在空气中，日子久了，就会有一层厚厚的绿锈，我们明白这是铜和氧发生了氧化反应，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就会，咦，怎么长了绿锈？
　　 第三个矛盾是莱尔德和我，莱尔德是我弟弟，幼时处于我的从属地位，在有姐姐为他担当时，莱尔德无意识他要承担的男性责任，甚至男孩子顽皮的天性使他逃避责任。第四个矛盾是我和爸爸，以我现在的认知，以为自己能替代莱尔德的男性责任，并永远替代，但性别如鲠在喉，周围的人都不停地提醒我是一个女孩，应呆在屋里，做女孩分内应做的事，但我认知意识的权威，爸爸由于劳作的需要，淡化了我对性别的认知，我更倾向爸爸的认知，更加逃离自己的女性意识。
　　
　　 四
　　 第三部分作者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在这里发生的矛盾冲突，使我对性别认知由潜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
　　 作者讲到喂狐狸吃的是马肉，这时门罗了无痕迹的交代了时代的变迁经济的发展，“战后，农场主都买了拖拉机，渐渐地完全不养马了，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也能买到一匹健康的好马，它再也没什么用处。”银狐皮毛由于经济的繁荣，既可御寒又可装饰，需求量越来越大。但作者的写作特点是朴素的平铺直叙，平淡的阅读中，要有敏锐的目光才能捕捉到以上信息。
　　 接着作者交代了两匹马，马克和弗洛拉，特别是对弗洛拉性格的介绍为第四部分弗洛拉的逃跑埋下了伏笔。
　　 第三部分有两个矛盾冲突，一是我和莱尔德的冲突，“那年冬天，我十一岁。”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孩和女孩的性别特征会越来越明显，男孩在体格上会逐渐超过女孩。例如在我和莱尔德打架后，亨利说：“喏，莱尔德迟早有一天，会让你看看！”而我的认知是莱尔德长大了一点，但我也长大了一点，没意识到长大后的男孩和女孩在体格和心理特征上质的不同。“春天来了，马被赶到谷仓前的院子里。”春天来了，我十二岁，渐渐年龄掩不住性别差距，门罗开始收网拉渔，设局布阵。第二个矛盾冲突是通过观看屠杀马克，作者对事物表象的平白直叙，潜意识地表现了我在成长过程中挑战性别心理的矛盾冲突。同样门罗文中没有半句心理描写和评述，但沿着门罗深邃的目光剖出的人性，无不感受到我的这种心理。
　　
　　 五
　　 第四部分的开头叙述“我的腿有点颤抖，满心感激的跳进干草堆。”这里可以看到我挑战性别心理自认为成功的亢奋心情。
　　 这里，作者插叙了我和莱尔德小时候的一件事，小时候莱尔德作为一个幼小的男婴孩，对大他几岁的姐姐完全服从。而现在，要求莱尔德服从我，长大了有性别意识和认知能力的莱尔德，却心不在焉，具备男性意识和独立人格的莱尔德，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也为莱尔德最后说出真相，完善他独立的人格找到了出路。
　　 第七段的心理描写，重现了我对爸爸屠杀马克时，性别心理特征的反省，虽然在第一段的开头，好像挑战成功，但反省的时候，由于女性心理特征的驱使，“我仍然感觉有些羞愧，对爸爸和他的工作有了一种全新的谨慎态度，要保持距离的感觉。”文章写到这里，潮水一层层的退落，我女性心理特征的礁石凸显。
　　 爸爸要杀弗洛拉，弗洛拉跑了，事情发生的太快了。爸爸吼我“你去关门”。我来到敞开的门这里，弗洛拉也跑到了，莱尔德也匆忙跳过壕沟来帮我，但奇怪的是我没有关上门，而是毫无意识的把门尽可能敞开，弗洛拉笔直地从我面前跑过去，莱尔德则跳上跳下，尖叫：“关门！关门！”但弗洛拉已在往市区的公路上飞奔。爸爸没看见我把门尽可能敞开，爸爸开着卡车去追弗洛拉，莱尔德喊着带他去。此时莱尔德的男性意识和独立人格在飞速成长，为他在饭桌上的言语作了铺垫。
　　 第十四段的自我反省中，我找不出任何放弗洛拉的理由，事实上，我把大门敞开了，并且没有后悔。
　　 第十六段作者又带我们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在叙述中，不管幼时的我怎样抗拒女性意识，但随着年龄体格的发育，我还是逐渐向女性心理特征靠拢。并且作者进一步拉网收渔，回到了我和莱尔德现在对黑暗的认知中，及我现在在黑夜臆想时，人物情节的变化，这都说明我女性意识不可逆转的复苏。
　　 爸爸的卡车回来了，弗洛拉已被屠切成五十片。饭桌上，几句较集中的对话，使暗藏在骨子里的人性从深幽处的地层钻探出，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莱尔德隔着桌子，看着我，清晰地，骄傲的地说：“总之，让弗洛拉跑掉，是她的过错。”“她本可以关上门的。但她没有。她开着门，故意让弗洛拉跑掉。’’“是吗？”爸爸问。
　　 桌上的每个人都在看。我点点头，费很大劲咽下了食物。可耻的是，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爸爸发出简短的反感：“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回答。我放下叉子，等着他们叫我从桌边走开，没有抬头。
　　 但是没有。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后，莱尔德指出了一个事实，“她在哭。”
　　 “没关系。”爸爸回答，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幽默感，他说的一句话，永远赦免了我，也放逐了我。“她只是个女孩子。”
　　 我没有反对，即使心里也没有反对。也许这是真的。
　　 文章写到这里结尾，阅读中看见了灵魂出窍。
　　 莱尔德的灵魂，他终于从一个婴孩长成了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男性孩子。
　　 爸爸的灵魂，在爸爸眼里曾经多么能干的女孩，都摆脱不了一种宿命的身份和命运。并永远的为我正名了“她只是个女孩子。”
　　 我的灵魂，听到爸爸为我正名，我的心凉了通透。我没有反对这种性别认知，虽然之前我做了许多努力，想摆脱这种性别身份和宿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性心理特征趋向成熟，抗拒也没有用，我确实是一个女孩，这是上天造物的事实。
　　 文章读到这里，我们就通读完了。现在回过头来看，重新审视一下这篇文章，进行总体把握。这篇文章讲的就是一个养银狐的家庭，围绕养银狐发生的一些事，一个女孩在帮爸爸养银狐的过程中，对自己女性意识的认知与回归。如果这篇文章这样看待，那它就一点价值都没有。
　　
　　 六
　　 艾丽丝·门罗的伟大在于她深邃的目光，投向人类卑微处。《男孩和女孩》之所以感人，是因为门罗写出了人类人性的通感，这种通感不是以说教的方式，而是直白地描述普通琐碎的事物和人物，生活场景如白描般呈现在读者面前，不做词藻的堆砌；不做情感的勾调；不做理论的说教；不做场景的铺砌。犹如中国的水墨画，不作一色，尽有千色；不作一态，尽有万态。读者阅之，深感中国山水画的神奇，在飘渺茫茫的山水中，层林尽染，百舸竞舟，意境和妙处不是语言能达意，风景的极致在灵魂低喘的深处。艾丽丝·门罗就是通过这种白描的手法，直抵人性深处，让读者为之共鸣绝叹。
　　 我们很多人活一辈子，可能都没有认清自己在平常生活中的行径和思想的由来，艾丽丝·门罗就像手握一柄人性巨钻，在幽深处“咝咝的”钻探，终于在某一天，一股清澈的源流冒出地面，在荒芜掩盖的原野上时隐时现，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在地表径走，悄无声息汇入人性的海洋。
　　 艾丽丝·门罗笔下的女性及其他人物，都是加拿大普通平凡的人，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非叱咤风云的人物，是平淡生活中的平凡人，甚至没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声叹息一声咳嗽，但作者却能把这声叹息和咳嗽写到文学的高度，是因为门罗能在这亿亿万万的叹息咳嗽中，直击人性的灵魂，这是高不可企的云端之歌。
　　 二战已经结束整整七十一年，世界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时期，客观地尊重人性，已成为中国和世界各国的共识，个体意识和民众意识的复苏，使人类进入了一个黄金时期，是时，艾丽丝·门罗以八十二岁的高龄获得二零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
　　 几十年来她如一日地以探幽的目光，关注卑微处的民众，终于获得全世界人民的认同。
　　 一个亿亿万万，又各具人性的普通又鲜活的群体，进入人民的眼界，他们单调而又平常的生活引起人们的关注，他们身上人类共有的人性引起人类的共鸣。
　　 感谢艾丽丝·门罗带给人类全新的视觉和新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