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里，你是一座大山。我想要靠近，却又惧怕着你的威严。
　　 那一年，你和母亲商量好去外地打工，我才五岁，不谙世事的年龄。你走的那个晚上，你让母亲把攥了好久的鸡蛋煮了，说是路上吃。鸡蛋放在一个瓷壶里面，母亲舍不得，说是存了换油盐的，便把瓷壶藏在了衣柜下面。清贫、简陋的生活，你和母亲都有着太多的无奈。于是，远方成为了你的希望。哪怕远方藏着太多的思念与心酸，那些无以言说的苦后来我在四叔的口中听他提起过。
　　 你走的那天早晨我还在梦里，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梦。五岁的孩子，睡得熟，即使有梦，想来也能咀嚼出甜滋滋的味儿。你走后，我没有太多的思念，关于你的消息都是从母亲的口里得知的。
　　 你爸寄学费回来了。
　　 你爸说年底回家。
　　 ……
　　 这些关于你的信息母亲一说了就是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异乡的那扇小窗盛满了你的思念，而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村里人有意无意地询问，不喜欢那些闲言碎语。思念或者不思念，与他们有啥关系呢？我会在雨天渴望，渴望你能够接我回家，渴望你可以送我上学。家长会上，我会渴望，渴望着你的身影。
　　 思念，被生活的线不经意间勾起，那般绵长。
　　
　　 二
　　 和你真正在一起生活是在我八岁那年以后。你回来了，撑起这个家。对与错，我都不愿意去揣度，生活的难已经如同寒流一般迫不及待地扑向了这个家庭。你开始忙里忙外，即当爹又当妈。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可是却没有了交流。我更加惧怕你了，你的一声咳嗽都会惊我一跳。生活，就像淤泥一样，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个家也深陷其中。
　　 那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喂一两头年猪，过年的时候宰了，腌制、熏干，制成腊肉，来年一家的油水都靠它了。我们家也一样，即使手头再怎么紧，或者先欠着，开年也会把猪仔先买回来。
　　 一开始，你总是很有耐心，想着家里的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白天天晴的日子你总在外面做工，那年月，工人工资低，还得看人脸色。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你还得准备猪食。因为白天没有时间回家，很多时候，你都是半夜五点多起来，剁猪草，煮猪食，喂猪。灶屋里，那盏微亮的灯光下，跳跃着你剁猪草刀子落下时有节奏的声响。那一声声，惊醒了寂静的夜，就连趴在窗口的风也呼啦一下从木格子里溜了进来。
　　 日子紧巴巴地过，你的忙碌从早晨到深夜，每天都重复着柴米油盐的无奈。那天，天还没有亮，我被你的声音叫醒了。你的手在砍猪草时伤了。刀口很深，我看着汩汩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心也如同被划上了一刀。我吓得直哭，你也哭了，心里的痛比手上的伤更疼。那是我第二次看见你流泪，第一次是我和妹妹拽着你的手问你，母亲去了哪里。你的泪滴落在我的心上，潮湿着那一段成长的岁月，让我比童年人更加懂事。
　　 那些日子，你不能做重活，手稍微用力就会流血，我和妹妹都小心翼翼，不敢惹你生气，咬着牙，担起家里的活儿。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不顺畅似乎一起袭来，让原本有些耐心的你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我开始渴望着长大，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曾经给你写过无数次信，每一次都泪水涟涟。那些信我最终都没有勇气给你看，都在我的作业本里。我渴望着你可以温柔一些，但同时我也害怕着。我也明白着那份生活的无奈，生活的担子已经将你的意气风发消磨殆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的。
　　 你爱我吗？我曾经无数次想要问你。面对未来，我很想伸出手去碰触那一缕阳光，只一下，一下也好。日子究竟有多长，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三
　　 那是暑假的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地里的庄稼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渴望着泉水的滋润。看着每天忙碌了一天的你，深夜回家后还得拿着电筒去地里守水，我们也想为你分担一些。我和妹妹自制了一个捕捉蜻蜓的工具，开开心心地去地里守水，想着能够帮你分担一些。那一个下午，我们很开心。我们捉着蜻蜓，听着泉水欢快的歌声，感受着地里稻谷似乎也在对我们感激的点头。孩子，我们还是孩子也有着一份孩子的天性。
　　 回家后，你没有想象中的那份欣慰，你让我们去猪圈里看。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进猪圈，却发现两头年猪一动不动地躺在猪圈里。我一下子惊在原地，我知道年猪对于家里的重要性。除了害怕，你那忧伤的眼神也一下子触痛了我。那天，你将死去的年猪埋在了橘子树下，一边埋一边骂着。那天，月亮很亮，却照不暖这个家。我和妹妹被你赶出了家门，路边，像两棵野草一般，互相依偎着取暖。有些害怕，我们哼着歌，而心是痛的，想来你的心也在滴血。
　　 日子磕磕碰碰，随着我上初中，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成长也成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我们之间一直都有着那么一段距离，始终跨不过去。当我辍学在家，到后来离开这片土地，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即使牵挂着，也很少说出口。
　　 你没有特别的嗜好，除了烟和茶。你抽烟的时候是孤独的，那萦绕的烟雾如同生活的难一般将你紧紧地缠绕。你总是咳嗽，很多时候是被烟呛到的，那一声声的咳嗽跌落在潮湿的屋子里，在寂静的夜里，就连咳嗽都是那般的孤独。从小，我就不喜欢烟的味道，听着你咳嗽，有时候会忍不住劝你，少抽点。我的劝说总是那么的无力，如同在生活面前，你想给我们的很多，而在现实面前却是那么的无力一样。
　　 我渴望着长大，渴望着做人们口中有出息的人，想着挣脱命运的枷锁，想着逃脱贫困的牢笼。后来，我才知道，成长就是远离，而这份远离让我与你之间越来越远。那一年，我去了远方，以后的日子与你相处的越发少了。我的脚步越走越远，远的你再也看不清了……
　　
　　 四
　　 清贫、简陋、古朴的光阴里，我记住了屋前亮起的那一盏灯的温暖。追寻着灯光，我在黑夜里壮着胆子，总能找到回家的路。还有家里那飘出的菜香里，也溢出着你那一份不曾言说的温暖与爱。只是，多年后的离去，我们都将那份细细的温情藏在了记忆的深处。我回家少了，你也不会说出思念的话语，于是，孤独与思念泛滥成灾。你守着老屋，渐渐地，如同一帧被装帧的老照片，在每一个思念的日子，疼痛轻轻地触碰着最脆弱的神经，如同潮水涌起的思念，足够让心疼得无以复加。
　　 如今的你，早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一座大山了。生活，不再磕磕碰碰，可是我们却都没有在你的身边，一杯热茶，一碗热饭都不曾给你。每次相聚都是那般匆匆，很多话依旧不曾说出口，很多时候，你不让我们回家，说是麻烦。其实我知道，你害怕短暂的温暖过后又是漫长的思念。你，习惯了孤独，或者说不得不去习惯。你正沧桑着老去，岁月压弯了你的背，白色开始浸染着你的发，而我却始终没有在你的身旁。
　　 那次回家，你戒烟了。我很诧异，但是却没有勇气问你为什么，我不敢问你。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害怕知道原因，只能选择沉默。你还是喜欢喝茶，浓浓的一杯，茶水都是苦的。翻腾的茶叶，苦涩的味道如同你这半生的悲苦。那一壶壶浓茶荡涤在岁月的深处，连同屋子里自言自语的电视机的声音，辗转在你睡梦的深处。那些低低的呓语，有思念，更多的是一份孤独。这些孤独，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如同山村的雾气一般浓稠，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