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倾千里，浪花飞溅间忽地蹿入一族异流，面如麦麸，浑润中又有几分剔透，不断变化着形态，在碧倾边缘收收放放，伸伸缩缩，形成一条弯弯延延的白色曲线，这曲线却像一堵柔软的界墙，恒久地将碧蓝与橙黄分隔着。她的最美应该不是我们所看到的，但这已经是令人称奇的景观啦。这是一条河走过齐鲁大地，行将入海时展现的一个精彩片段。
　　 那条碧蓝与麦黄的交界线如同一张名片的金色镶边，将一条河的名字“黄河”圈在其中，这名片是递给渤海的，是黄河进入渤海的身份证明。
　　 最初听说黄河的时候，源于一堂生动的语文课。老师手捧着颤抖的课本，沙哑的嗓音里充溢着愤怒。他说，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置沿岸百姓的生死而不顾，将成吨的炸药放在郑州花园口一带的黄河堤岸炸堤放水，将下游良田、村落变为泽国，数以万计的百姓遭遇洪水之灾，曾一度滋泽万物施恩生灵的黄河被国民党视为魔剑在中原地区横斩一把。稍后一些又看到一篇文章，介绍伟人毛泽东视察黄河，在离花园不远的地方举目远眺，被泥沙抬高的河床和激荡奔流的水面让伟人看到黄河的威力，从人民安危考虑，主席在返程时对水利部门的领导说：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汹涌威猛，波涛川流，成为印象中的黄河。那一年，到郑州办差，路过黄河大桥，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约是第一次去省城，第一次目睹真实的黄河,虽是坐在长途汽车上，依然觉得座位下边“呼隆呼隆，咕咕咚咚”的浑厚声音在作响，即以为是川流的河水在穿越桥洞时咆哮而过的响动。忙对着车窗哈了口气，用袖头在玻璃上擦了几下，大桥上游的黄河河床一揽无余。河面果然宽阔，平展得如泥色的土地。当一股河水淌着泥沙缓缓流来时才看得清楚，那平展的河面尽是泥沙，流动在泥沙中间的河，准确的说是河中河，流流停停走走歇歇，长途跋涉一般尽露倦态。之后，不断去省城办差，每次看见倦态的黄河就思寻：……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那个激情澎拜，浪花四溅的黄河在那儿了，中原难道是黄河的休整期？
　　 一直听说壶口瀑布，就想着壶口才是黄河的青春所在。今年夏初时节，应朋友之邀去了山西吉县。果然，一条河畅畅荡荡洒洒脱脱从眼下流径，因是河床平展，偶尔会激起几波涡旋，溅起几朵浪花。走着走着水流就有些不安生了，然后流速加快，预示着有事情要发生。平展的河床突然间下跌，很迅疾将两岸收拢，形成一道深谷，深到深不可测，让一滴颤颤微微的水珠担心：自己这一去会走到哪里？会跌落多深？还会不会回到原来？虎狮般的怒吼，更让一滴水觉得自己将要被震碎了。
　　 急喘飞流中，一滴水的行走被一股洪流统领着。就听到急喘的涛浪声从深渊传出，就见急流使足能力，直冲礁石，大有将棱石击碎之势；棱石却定力十足，沉稳应对。一股急流在瞬间变化成万千水珠，将棱石周身浸染后落入谷底，万千水珠在洪流的召集中又组成一体向另一个目标冲刺。这样的过程，让我们看到了一挂瀑布的壮观，一条长河的激情，也让我们对一滴水有了更多的思考。
　　 在黄河壶口瀑布上游，应该上游到青藏高原巴颜喀啦山，具体到那一条溪流那一块融冰，它是一滴行走千里的水的故乡，是一滴水的母体。他从母亲的视线里走出，要途径川、甘、宁、陕晋等省份，在跌跌碰碰中成长，在壶口瀑布历练，在中原大地休整，经历重重艰难，到达齐鲁东营时已技高业精、心智成熟，完全可以承担重任，履行使命。
　　 去黄河入海处东营时，正逢晚秋。不敢奢望能看到图片和宣传页面上呈现的，碧绿与麦黄分界明显的海面，臆想能在秋风里被飞扬的芦花触撞或信手抓三五枚，也不失为烂漫。秋雨却来得及时，绵绵不歇，将漫野的秋芦收缩在芦端，芦花便只是在内心飞扬的芦花了。站在岸边的甲板上，向入海处放眼，烟雨朦朦，似是不让多懂那一路走来的河水何以会入海而保持本色，长久地独立着自己却又与碧海融为一体。
　　 有一滴水珠扯长了身体去与另一滴扯长了身体的水珠相约结合，组成一滴大些的水珠后又去与另一个水珠组合，然后它们形成了一股力量向前进发。这是一滴或者多滴东营上空降下的雨滴，或是赶着入海的水滴。它们的脚步那样铿锵，它们的目光那样坚信，在车窗的玻璃上演绎的那样真切细腻。
　　 我宁愿理解，那飞奔在车窗玻璃上的水滴，是母亲在秋风中思念的飞泪。
　　
　　 作客济南
　　
　　 两块薄薄的铁片夹在指间，将心中之谱捻于手指和铁片，清脆的音律从指间出发，直抵听众的耳道。这只是一种牵引，一个前奏。果然，一腔外乡口音顺着音律跟过来。“今黑夜明月亮堂堂，我把快书给大伙来说一场，说一场，说的事就发生在山东济南府，大伙莫急，让我把故事大意先讲一讲，讲一讲……”
　　 这是少时在村落的戏台上，或者大伙吃饭时的“饭市”上经常能品到的一道文化快餐，乡村人把手夹铁片、将一个故事说得跌宕起伏、云来雾去的那个人那个行当笼统为“说书的”。山东济南通过“说书的”让更多乡村里的人有了些许印象，那印记淡淡的、薄薄的，像大明湖面的烟波，风只轻轻一吹就散了。
　　 济南是怎样的一个地方。2006年秋初，去探访一位在河南济源做事的朋友，路经一条河，车在跨河的桥上行驶间，朋友指着清清的河面介绍，这就是济河，这里就是济河之源，它流经的地方我们最熟悉的应该是济南了。我茫然地望着，随着弯弯曲曲涌动着波纹的河身望向远方，就寻思，这一河的水到济南是稍作停留还是一掠而过。从版图上查看，食指跟着一条蓝色的细线，撵着撵着便没了，寻一阵就又弯弯曲曲地现了出来，像是与食指抓迷藏。快到济南时才略微显得严整了些，约是要作客济南。
　　 果然，它以一种特殊的手法通彻表现、自如挥散。依然那样灵动活泼，且走且行中弯来折去，忽左忽右，让两岸的风物感觉到有谁触碰了一下，回身看时，它早已蹿到另一处去“偷袭”其背，行走间就生出些许乐趣。将进济南时，它猛地扎了下去，长时间不浮上来，大家都还担心它会在水下发生什么意外时，突然在别处“咚咚咚咚”地冒出头来，其势之勇猛，其声之宏厚，其面之冰清。然后又听得别处人呼：这儿有涌泉了，那儿也有涌泉了。涌泉如花，遍开城池。地被滋润，城被滋润，人被滋润，垂柳花草被滋润，整个一方水土一方人靠它的滋润，显得异常鲜亮，生机盎然。感恩与泉，便把城叫泉城，把泉叫趵突泉、黑龙泉、珍珠泉……街巷居所也多与“泉”字关联。
　　 它似是被这方宝地吸引住了，淡了所往。在城里城外，历山之下，与超然楼对话，与李清照、辛弃疾谈词论赋，与曾巩商讨城市美化亮化问题，谈着谈着就谈出了一池清莲，一湖烟波，遍岸青柳。它不走了？不是还要去往他处吗。
　　 一叶画航轻荡而来，迎着风景，穿着风景，领着风景。想知道它从济源来，会去往何处，即跳上舫来顺水而去，不想，舫却不急前往，在大明湖里走走停停，似是刻意让你细细赏析历下亭、趵突泉和那些翩翩舞动的丝丝垂柳。在垂柳摇曳的视线里，朦胧间就看到鲍叔牙、闵子骞、扁鹊、曹操、秦琼、铁铉、边贡、李攀龙、丁宝桢、刘鹗、季羡林等历代名人坐着不同的画航，走走停停在大明湖上。立于超然楼上，俯看大明湖，忽然觉得那是一面明镜，那明镜里有泉的身影，城的身影，有泉城人生活的图景；那明镜里有着一拨一拨众多历史名人乘舟游湖、吟诗作画的影子，他们学着济南人临泉傍湖而居，柳下茗茶对弈，日久即自称济南人了。它与他们，他们与它之间的情缘恐是难以割舍了。
　　 忽然觉得它是一管饱蘸墨汁的画笔，从中原太行婉约画来，到了济南才激情大发，泼墨挥毫，作成了一个文化的济南艺术的济南，给文人雅士搭建了一个长久栖息交流的平台。济南，一定有一些强磁性的东西隐藏着，那样多的人那样长的时间，他们何以会一直来一直来。
　　 这当头想起早上从宾馆出来时遇一情景：一七旬老妇人大清晨安然端坐在人行道旁的石栏上，手夹一截香烟悠悠然然地品着，见我们走过来就主动开口，问从哪来，要去哪儿？看看时间还早些，就与老人聊了起来，不想，老人健谈，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济南人的日子，说起了自己与济南几十年的俗事，这时节“当，当，当哩咯当”，曾几何时，在家乡岁月深处那个“说书人”的声音形貌被眼前的老妇人给莫名其妙地勾了出来。我都觉得老人手指间夹着的不是烟头，倒像是两块褐色的铁片。一个中年汉子撑着双拐走过来时，老妇人中断了谈话，径直与中年汉子打招呼：你又去呀？那汉子只“嗯”了一声，老妇人习惯性的从身上掏东西时关切地说：今天39度，你注意着些，可别中了暑。老妇人将两张10元面值的纸币递过来，中年汉子伸出粗裂且满是污垢的手摆了摆，表示谢绝，老妇人便直接将两张纸币塞进了中年男人后背的黑色背包里。中年男人没再推辞，只说了一声“那我去了。”老妇人又悄悄将手里的半盒烟塞进那中年男人的黑色背包里。随行的朋友正好挂着相机，“咔嚓”一下将这个瞬间拍了下来。老妇人忙问“你们是记者？千万别把我整到报纸上了，我资助他可不是图出名，他也实在是可怜。”老妇人说，中年男子年轻时是个好匠人，在建筑公司里一打听都知道，有一次在架上抹灰时踩空了架板摔下来伤了腰，前些年单位还多多少少给他些补贴，后来单位效益不行，就渐渐把他搁下来了，拖儿带女的本就不容易了，媳妇前年患病又瘫在了床上，你说这一家老小的日子咋过。老妇人说，他每天从这儿过，我只要身上有零钱，三十、二十的，顶不了啥大用，买几斤菜买几个馍总还是能顶些用吧。我有些不解地问老妇人，他这是去车站还是广场？老妇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的话意，解释道：他就是死要面子，人家街道找上门去给他办低保，他坚决不，他说，他能养活住全家，你说，他起早贪黑补一天鞋能挣几个钱，人家有人不够低保条件还托关系办哩。你说他，孩子闺女都大了，眼看着就该花大钱了……中年男人自顾向远处艰难地行走，老妇人自顾说，象是说自家的事，又象是在说故事。
　　 “说的是，山东有个济南府，济南府有个大明湖……”那个“说书人”的影子越来越突显。这愈加熟悉的图景伴随在舫舟行进间，伴随在那一杯清茶的品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