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生
　　 正是晚餐时分，街心的车辆匆匆忙忙，间或有不耐烦的司机按响喇叭。街对面的鳝鱼火锅灯火通明，翻滚的热浪把这个白水一样的冬夜煮沸，形形色色的食客在那里品呷夜的滋味。巴卡斯网吧门口，几个年青人躲在榕树的阴影里抽烟，腾起的火星映照出几张忽明忽暗的苍白的脸。一旁那闪着霓虹的摄影室里，还延续着灰姑娘的童话。
　　 我扶了扶帽檐，那是刚刚在老街地摊花费十五块钱所得。擦得发亮的桌面上，一张终日高挂的面孔模糊得让人感到害怕。
　　 店主人端来了我要的汤面。白的芝麻和绿的葱花，红的辣椒段和黑的花椒粒儿共同装缀了这个寒夜。我举箸低头，埋首于这夜的奖赏。每一颗花生都煎炸得恰到好处，白日的不愉快被缠绕在唇齿间的香一点点掩盖。那辆在冷风里跺着脚诅咒了一千次才姗姗来迟的公交车，那个下班后冷锅冷灶杳无人影的食堂师傅，那些强作笑脸隐藏在上司和同事间的龌龊，慢慢地变得遥远、模糊。偶有一颗蹦进嘴里的欠了火候的黄豆，让我知道有了矛盾的参照，才能更真切地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价值。酸辣的榨菜混和咸鲜的汤面，有生活的味道。
　　 夜色正浓，风似乎变得大了。我压低帽檐，拉高了领口，起身离开，把灯火和喧哗甩到身后。从饭馆里涌出来的那群人依然兴致高涨。他们脚步踉跄，面红耳赤，舌头转动不灵。风把他们的高声调笑带到远处，然后又被大街上的光影切割、湮没。超市门口的音箱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嘶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有些怀疑收银台前那个默默吸烟的男人，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心事。
　　 夜色又浓一分，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前。银杏叶儿还留恋着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双双失魂落魄的小手，在风里苦苦挣扎。抓得太紧的手心，什么也挽留不住。
　　 两个穿工装的女人迎面而来，脚步匆匆。她们刚从工厂的大门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写着一天的疲惫和辛劳。我要把我的繁琐隐藏、撕裂、揉碎。
　　 风冷如刀，割面生疼。路口的那个烧烤摊照例支起了铁架，生起了炭火。烤肉在铁架上吱吱作响，诱人的香气和呛人的烟气随风飘荡。站在炭火旁的情侣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争执。那个穿风衣的少年把不满挂在脸上，一番抉择之后，扬长而去。在这个没有耐心的年代，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永远都不值得珍惜。
　　 夜色更深，匆忙的一天似已结束，而一些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灯火的背面，站着浓妆艳抹，神情诡秘的女人。夜是最好的保护色，看不见的欲望在风里四处游荡。夜车司机在驾驶室里专注地玩着手机。今夜的第一位客人，也许就在某个隐秘的角落。
　　 走过高楼的阴影，有冷清的光芒洒下。蓦然举头，不见月光，只见灯光。天空里播洒的不是月光，只是高楼上的一盏灯光。我曾无数次遥望穹顶之上那一片寒星远市，心生向往。然而指引道路的，依然是这人间的烟火。
　　 一只野狗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在行道树下的草丛里嗅了嗅，又夹着尾巴跑向了对面的居民区。
　　 风声遒劲，众生如一，悉见于微尘。天空有淡淡的白，星光数点，明灭如萤。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抬头，我不见月，月不见人。
　　
　　 二、我执
　　 没有任何预见，突然就落在这条灯火的长廊。没有风，也没有人。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冷硬地站在夜里，严肃得像史官笔下的历史。
　　 重载卡车呼啸而过，棕榈树猛然惊醒，所有的枝叶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发出哔哔剥剥的喧哗。骤起的冷风把夜幕拉长，灯火摇曳，灰尘和落叶都在追随风的方向。一只被人丢弃的快递袋子翻滚到路边，疲惫而狼狈。连同那些落叶，光鲜亮丽已属于遥远的昨日。现在，是时候接受命运的安排了。
　　 路灯杆子永远高高在上。站得更高，但并不是为了看得更远。只是便于低下头来，搜寻地面上的一切蛛丝马迹。
　　 一只蚂蚱从草丛中窜出来，又犹豫着不知道该去往何方。这是一片开阔地，摆在它面前的有很多条路，有无数个选择。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冬天在一步步深入。路灯昏黄，似一种嘲弄，亦带一丝悲悯。
　　 我微微止步，一条岔道横亘眼前。这条灯火的长廊一直通向远方。远方，有车水马龙，有霓虹酒馆，有一切浮华温暖的故事。
　　 人生也有很多种选择，每一种选择对应某一种可能。其实并没有选择，根本无从选择。总有一个唯一，是你的宿命你的心魔。
　　 我转身走上岔道。没有灯，也没有人。夜晚终于在这里坦露原色。我和我的影子一起走入黑夜，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坚硬的水泥路面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