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饭的老妇陈大妈，身上披着一件大衣，从前屋蹒跚地扶着墙踱着步到后屋，她慢吞吞地摸了床头边的开关线。开关线的一头绑在床头边柱子上，一头系在分隔前屋和后屋的门头上的开关上，儿子为了老妇晚上起床上厕所方便，将线接长了系在老妇的床头边。她用力地拉扯了一下，开关响了一声，漆黑的屋内就变得亮了起来。烟熏的墙上，剥落的墙壁露出一些惨白的颜色。头顶上的屋角，结有一些蜘蛛网，白炽灯的周围，被那些围绕着灯光飞旋的蚊子留下的粪便点缀成一块一块黑的区域。
　　 这个房子，是老妇的大女儿家三十多年前的房子，一共两层，楼下租给了别人，楼上留给老妇居住。上前年大女儿把老妇从老家接到城里，说是看病买东西比农村方便。前年，老妇的小儿子卫铭家的孩子小伟到城里上初中，小儿子一家人都上来了，跟着老妇住在一起。两间加起来不到四十平米的屋子，挤着三代人。
　　 后屋的房间里，除了昏暗的几十瓦的白炽灯光之外，还充斥着难闻的白酒气味，一向讨厌儿子孙子们吃烟喝酒的陈大妈，因为今天是她七十三岁的生日，大女儿一家人都过来给她过生日，她便不阻止他们喝得尽兴。
　　 陈大妈脱掉身上披着的大衣，叠成了枕头，放在床头边，摊开一半被子，然后朝外屋叫喊，“莎莎！莎莎！把我的拖鞋提进来给我。莎莎！”陈大妈没有听见有人应她，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又朝外屋喊了一句，“莎莎！莎莎！”
　　 “莎莎，奶叫你，你哑巴了，奶叫你提鞋进去，快点！还不去拿！我看你看电视看得呆了，快去。”儿媳妇小敏站在火盘的一旁，一边洗碗，一边用命令式的语气吩咐着看电视看得入迷的女儿。
　　 “是了！每次都只会叫我，从来都不叫小伟，他在里面玩手机，你们从来不会叫他。”莎莎瞅了一眼母亲，不情愿地往堆满旧鞋的鞋架走去，把奶奶平常穿的那双拖鞋提了进去。
　　 “快点！磨磨蹭蹭的，我看你的皮子又痒了。”儿媳妇鼓起眼睛，大声地叫道。
　　 莎莎走进屋内，把鞋子摆在陈大妈的床前。陈大妈对她说，“你叫你爸再打电话问下你三伯什么时候回来？”
　　 “嗯，奶，我爸打了的，三伯说的他今天去开会，要晚上九点才赶回来。”莎莎急促地答道，然后跑了出来，继续躺在椅子上面看电视。
　　 前屋有一张床，一张旧的木沙发，绷了新布，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旧家具，几把椅子。床上躺着一个人，用一只手撑着头，眼镜盯着角落里柜子上的电视机，他今年刚好五十岁，是陈大妈的女婿。床边摆着的旧木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陈大妈的大女儿，坐在靠她丈夫的那一头，也在看电视。另外一个是陈大妈的小儿子卫铭，满脸通红，明显喝得有些微醉，坐在那玩着手机。
　　 后屋除了陈大妈外，还有一个初中生，莎莎的哥哥，小伟，斜躺在床上，玩着手机。前屋的地下，布满了瓜子壳和果皮，还有啃过的骨头渣。今天是陈大妈的生日，大女儿的一大家子人下午三点就赶过来了，他们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新房子内，儿子娶了媳妇，有两个孩子，女儿也嫁人了，有一个孩子。听说是外婆的生日，他们买了一些新鲜的猪肉和肠子送了过来，让陈大妈的儿媳妇小敏烧洗干净炖着吃。
　　 小敏从早上忙到现在，任劳任怨。特别是那个猪肠，她用陈醋洗了很多遍，又用荞面搓洗了几遍，可是大姐家的儿媳妇，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很少在他们的新房子里做饭，总是来他们这儿吃饭，而且还挑三拣四的。光是那个猪肠，她就说小敏肯定没有洗干净，吃的时候还是有猪屎的臭味。小敏不想跟这个有了两个孩子的但没礼貌的后辈计较，便笑着说，“吃猪肠就是吃这个臭味！”其实她的心里很难受。
　　 大姐家这群人，仗着自己有钱，常常来这里白吃白喝，还要指指点点。最主要的是，她受不了大姐家的儿子、儿媳妇和女儿，今天是他们外婆的生日，进门之后不懂孝道，也没有礼貌，不会叫人。按理说，进门应该说“外婆，生日快乐，祝您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可是他们什么都没说，进来就神气地坐在火盘旁边。陈大妈踱步披着大衣走出来，他们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外婆！”然后就去忙聊天玩手机去了。反倒是陈大妈问候他们，“你们来了，孩子们乖不乖……。”
　　 幸好，他们吃完饭都走了，用不着伺候他们。现在只剩下大姐、姐夫。小敏洗好碗筷之后，把桌子擦干净了。陈大妈的生日，跟往年没区别，她照常做好饭，一大家人吃完饭后她得收拾半天。陈大妈的生日，也跟平日没什么不同，不会增加一丝笑容。
　　 她洗了抹布，把桌上啃过的骨头、瓜子皮推到垃圾桶里，然后又叫了一下看得入迷的莎莎，“去！拿扫把来把这些东西扫干净。快点！”
　　 “嗯！”莎莎这个字是狠狠地从喉管里吐出来的。然后开门去楼道那里拿扫把去了。
　　 “我看你真的是皮子又痒了，叫你做点事情都不情愿，姑娘家一定要勤快些。”
　　 小敏拾掇完家务之后，坐在火盘边的椅子上。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莎莎拿着扫把慢吞吞地把地上的垃圾扫在一块，一边扫一边看着电视。小敏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她，就这样，一集电视放完，莎莎的地才扫干净。
　　 “哎，姐，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才能结？”坐在沙发上的卫铭放下手机，难以启齿地问。本就微醉红着的脸，现在更加红了。
　　 “嗯……再等一段时间……等几天吧！我们这边也无法。”大姐说。这个五十岁的身材肥胖的女人，脸上的肉松松垮垮的，是个会持家计算的能手，拼了二十多年，到现在已经累积了不少的家财。
　　 “昨天，王二哥他们从老家赶上来。呵呵……来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起。他们问我什么时候结工资。然后……家里连菜钱都拿不出来，小敏又在老妈那里借了一百块钱去街上称肉招待他们……我说，你们正在催，我也不得办法，我自己都老火。他们吃了饭，就赶回去了……。”
　　 “我晓得，本来这笔工程款早就该算了的，那个小学校长一直在外地，要等他回来验收签字，政府才能拨款下来……应该快了，我昨天打过电话给他，说是下个星期回来，签了字之后，政府就拨钱了。你抽个时间算下工人们的工资……钱一到就结给他们。没钱我也没有办法。”
　　 “姐，能不能先结一部分给他们，他们也不容易，出来打工的，都希望早点算工资。老家最近人情来往多，他们的娃儿上学又要钱……人家也不容易……一门人情至少都是一百起送，四五家赶在一天的时候，都吃不起……我们最近的人情也很多。”小敏坐在火盘旁边说道。
　　 “哪个容易？哪个都不容易……这笔工程我和你姐夫操了多少心，早知道当初我们就不承包这个工程了，我们都垫进去了三十多万，前几天又向姑娘家借了十多万付人家水泥费。儿子家担保贷的二十多万还没有还呢……姑娘儿子媳妇天天追着我要，你以为他们是来给老妈过生日的，他们还不是过来要钱的……儿媳妇娘家有钱的……只是抠得很，儿子不得出息……”大姐气愤地说道。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姐夫一言不发。
　　 “姐，我今天算了一下，刘二哥的还有七千多没结，李老四的还差八千五，李老四他姐的两千……别的零零碎碎的加起来，也有八万多……嗯，我也垫了两万多进去。最近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今天老妈的生日，小敏在楼下借了五百……姐，我们不比你们……我们最近的人情很多，都是借钱送的……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吃不过来。”
　　 “我晓得，你把工程和工资都算好，我明天去取两万，先结一部分给他们……反正我们是亏的，这个学校的工程还搭几十万进去，你们以前工资我们借高利贷发的……我先给你们一千，先拿去用着。明天我下来，和你核对一下工程。”大姐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出来，抽了十张，数了两遍，递给了坐在她旁边的弟弟卫铭。
　　 卫铭接过钱之后，没数。揣在上衣的左边夹层里。接过这一千块钱之后，他心里的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些。这一千块钱，还给楼下五百，明天还要给儿子两百买资料，剩下的三百，只能省着点用，撑到过年，要是工资再不结算，他家一家人就得让母亲买菜，可是母亲的钱是她自己的药钱，不能随便动的……卫铭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卫铭今天跟着小敏一起核算了三遍他们的工资，也只有两万多。当初大姐叫他带着老家的那批工人做这笔工程，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他，至少开他的工资比普通的工人们要高出很多，可是算到最后，他才发现工地上的生活费用和机油费全是他一个人承担着，有的只是口头上的账目，已经没有凭据了。他认真地估算了一下这笔工程，赚得肯定不少，除去工人的工资、材料费、运费和三哥的公关费等等，大姐家的赚头也不低于五十万……五十万，对于大姐家来说不算多，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巨款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应该不会亏待自己……他想着。
　　 于是他趁着没过的酒劲儿开口问大姐。“姐，三哥的钱怎么算呢？姐……”
　　 “咳咳……咳……咳……”屋内传来了陈大妈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卫铭的问话。“咳……咳……”
　　 “莎莎！莎莎！帮我拿一下桌子上的药进来给我……”老妇说。
　　 “啊！来了。”莎莎看了她的妈妈小敏一眼，拿了药进去。
　　 “姐，三哥的钱怎么算呢？姐……”卫铭继续问大姐。
　　 三哥是卫铭的亲哥，是大姐的亲弟，常年在外跑业务，认识一些政府里面的人。三哥还是个非常孝顺的人，隔三差五的回来一趟，每次都塞给陈大妈几百块钱。大姐家的这笔学校的工程，就是三哥到处请人吃饭联系的，花了不少的公关费，可是三哥也没钱，他借高利贷请那些人吃饭……请人吃饭肯定花了不少钱，而且都是政府的人。他家下面的那家酒楼，吃一顿饭就是两千多……大姐家一直没有说过要算三哥的这笔钱，卫铭想到今天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便趁此机会问下去，不然到时候又说不清了。三哥是个顾大局的人，他自己肯定不会开口向大姐家要钱的……
　　 “他的……让他自己来找我算。再说，他有什么资格来算，这个工程他什么都没做。哦！现在看到赚钱了，想过来分钱了……成天在外东奔西跑的，正规工作也没有……老妈的生日也不来。”大姐又说了几句别的话，想岔开这个话题。
　　 “哼！我看你们几弟兄都很聪明。看到这笔工程赚钱了，就来分钱了……上笔工程我们亏了二十多万……”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姐夫突然说话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笔工程，主要是由大姐一个人向外交涉，他很少出面。
　　 “大姐，姐夫，你们就说我三哥请人吃饭的这笔钱该不该算，你们要不要算给他？他该不该拿？”
　　 “哦！我说呢！难怪你下午吃饭的时候，喝了二两酒就一直提你三哥的这个事情，我看你是一直都有预谋的，早就想问了……”姐夫气愤得直喘粗气，“他凭什么来和我们分钱，一分力气都没出，现在赚钱了，就想来分钱，哼哼！你们几个弟兄真的聪明。”
　　 “凭什么不能分？他帮你们跑关系，帮你们到处联系人。”卫铭叹了口气说。“那个小学校长，是三哥的大学同学，不是他，你们怎么会承包到这笔工程……”说着，把旁边的瓷茶壶一手推到地上。
　　 “我看你是喝了二两酒来我这里发酒疯，我是不会算给他的……”姐夫突然从床上起来，捡起地上的火钳，正要朝卫铭打去，大姐一把抢了过来，用力扔到门边去了。
　　 “反骨！反骨！一家子都是反骨！几个弟兄都是反骨！这些年，我帮了你们几个弟兄多少！哪家我没有扶持过？都头来都是一群反骨……”姐夫右手的手狠狠地指向卫铭，愤怒地说道。
　　 “帮我们？哪次是诚心帮我们的？和我们算钱的时候，比跟别人算还要苛刻，扣来扣去剩下来还有多少？一家人经常过来白吃白喝……我们真的是想到是亲姐，想到是一家人才没有计较……要不是有两个钱……”
　　 姐夫猛然地占了起来，抡起拳头，正要过去打卫铭，被大姐一把抱住。
　　 “你就少数两句！喝酒！喝你的血水！”小敏大声呵斥卫铭。
　　 “这笔工程，我每天起早贪黑地督促，跟着他们工人一起做，你们呢？来了就指指点点，指教我们这里不行，那里不对，说是工人们吃得太好，怪我们生活费花得很多！嗯……都是下力气的活，不吃饱他们怎么下力。”卫铭几乎是在哭诉着他的经历。
　　 “要不是我提携你，让你做包工头，我不扶持你这把，你一辈子都起不来，一辈子都在那山沟里面！”
　　 “提携我？我跟着工人们日晒雨淋，你开过我高的工资吗？当初我是在陈叔的工地上，你们叫我过去，说是这把至少有十万……现在呢？算下来两万多，快两年了，这钱都还没有到手，为了等这笔钱，我受了多少气……”
　　 “明天你们搬走！滚下去！不要住我家房子。一家人滚下去！”姐夫声嘶竭力地说。
　　 外屋的嘈杂声整个楼层都听得见。这时，陈大妈穿着大衣扶着墙走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说，“幺们啊，本来你们的事情我是不便讲的，当初我就讲，各人家干各人家的，我哪家都不参合进去。亲兄弟，明算账……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个饭。你们要是这样吵吵闹闹……我明天我就搬回老家去了……”陈大妈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姐夫并没有理会丈母娘的眼泪。“走！”他对大姐大吼道，“走！刚才叫你走，你说你要看会电视剧，还不走？你留在这里干嘛？”说完后，拿了沙发上的车钥匙，摔门而去。
　　 大姐擦拭了眼角的泪，“他就是这样的人，今晚我回去肯定不好过。卫铭！你又是你！问什么三哥的钱嘛……我会算给他的……”大姐开了门，跟去了。
　　 “去楼梯那里拣点煤炭回来。”小敏同样吼了一下莎莎，莎莎慢吞吞地拉出桌子下面装有煤炭的锅。“我看你是皮子又痒了，还不快去！”
　　 “你喝完酒就去睡，发什么酒疯！你不知道，这家人是惹不得的，是吃人的吗？”小敏对卫铭说道。
　　 “我没醉，我只是替三哥不值，替我们几个兄弟不值……明天你早上回老家去，收拾一下，我们下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