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如果云知道(征文·中篇小说)
一
我坐在桌子前,手里握着一个刚刚拔下来的一次性输液器,使劲儿揉搓着,就像揉搓着隔壁办公室正在给人看病的那个微微谢顶的男人。又拿起针头狠狠地扎着输液管,就像扎着那个微微谢顶的男人。是的,我只敢这样发泄自己的不满,因为那个男人是我的爸爸孙胜利。
十一岁那年,我一次逃课被班主任告状是早恋约会。孙胜利把我手脚绑住,拿皮带抽我,抽得我遍体鳞伤,高烧,打了七天点滴。尽管孙胜利一直守在我身边,但是我恨他,从此不再喊他“爸爸”。
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他又要干涉我的婚姻。尽管孙胜利再没有打过我,而我,却再也没有了青春年少时的无所畏惧,没有了打死都不求饶的倔强。没错,尽管这么多年,我一直像一只刺猬一样活着,连范美婷和她儿子都让着我,可我心里的确是有点怕孙胜利。
杜龙是我的初恋男友,住在离我家不远的绿园。绿园是小城的高档小区,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大部分非富即贵。而杜家,更是小城的名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杜家兄弟俩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伯父却是一起情杀案的嫌疑人,在逃犯。
距离县城西七十多公里,有一个叫杜韶岭的小村子,是杜龙的老家。当年,杜龙的爸爸杜来福考上了一所财经学院,现在是一家银行的行长。而腿有残疾的杜龙的大伯杜歹福在老家务农,一直单身。直到三十八岁那年,在杜来福的帮助下,才娶了一个寡妇。寡妇比杜歹福大三四岁,带了一个儿子十七岁。杜歹福对寡妇母子俩很好,对继子更是视如己出。那年过年走亲戚带着继子来到了杜龙家,笑呵呵地告诉杜龙“这是你哥,以后要喊哥”。
杜龙那年十一岁,和我是同桌。他跟我说:“还哥呢,长得跟豆芽菜似得,一进门俩眼就放光,就跟狼看见肉一样,贼眼滴溜溜四处看。等他一走,我发现我一个汽车模型和抽屉里的一百块钱都不见了,那可是我一星期的零花钱。”
我咧嘴笑了,说:“就当济贫了,你也不差那一百块钱。”
杜龙用手拂了下额前的刘海,说:“我爸济贫,压岁钱给了五百,给我才二百。不过是看在我大伯的面子上,我大伯的腿是因为救我爸才残废的。”
原来小的时候,杜家很穷,兄弟俩饿得没着了,半夜去偷苹果,结果被看果园的带着一条大狼狗追了两道山梁,杜歹福让杜来福跑,自己留下来拦着,结果人被看果园的打了,腿被狼狗咬伤了。也没钱去医院看病,村里一个懂点中医的人釆了草药敷敷,命是保住了,腿却落下了残疾。
我说:“你爸那叫知恩图报。”
杜龙笑着挠挠头,说:“我妈说了,老家六分地的一大院窑洞都给了大伯了,原来只有三间,后来的十几间全是我爸出钱,就算报答了。”
我又咧嘴:“你妈真自私!”
二
过了年,杜龙十二岁,我也是十二岁。
有一天,杜龙很不开心,悄悄告诉我,他大伯杜歹福带着继子住进了他家,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和自己的哥哥住一个屋里。
“我妈也不开心,大伯来住也就住了,那个‘小偷’干嘛也来。”杜龙噘着嘴。
“他们干嘛住你家?”我问。
“我大伯是泥瓦匠,我爸在一家工地给找了个活,大伯把那个人也带来了,说当小工。”
“那活干完了就走了呗!”
……
三个月后的一天,杜龙没上课,托人给我捎了张纸条,说有要紧事告诉我。于是我逃课,在一片小树林里见了杜龙。
杜龙一个人有些茫然地坐在一棵树下,脸色煞白,抓着我的手冰凉,他说:“孙云兮,我家出大事了,我大伯杀了人,刚刚从我家走了,吓死我了!”
我的头“嗡”地一声,十二岁的少年少女被“杀人犯”吓着了。
冷静下来,杜龙才断续说了事情的经过。
杜歹福家有十几间新窑洞,村里有家石子厂,打工的人便经常在杜家租房子。偶尔也有外地做小生意的临时住几天,更像个家庭旅馆。那年刚过完年,村里来了一个游医,说会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安徽人,就住在杜歹福家西窑。隔了几天,又带了不少中药来。不知道是安徽人确实会看病,还是村里缺医生,时间不长,十里八乡来看病的络绎不绝。
安徽人六十多岁,说话风趣幽默,尤其会夸女人。村里的大婶子小媳妇有事没事也喜欢去找他聊天。当然,杜龙的伯母近水楼台,还经常喊安徽人一起吃饭。就在杜歹福领着继子外出打工时,那两人竟然勾搭一起了。杜歹福发工钱那天,一个人连夜回家,正好撞破。盛怒之下,杜歹福拿起墙角的铁锤,一锤下去,安徽人再也没有起来。
杜龙抓住我的手,头低着说:“大伯昨天晚上就逃了,在车站时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说让那个‘偷儿’回去找他妈,然后滚蛋,让我爸抽时间回去照看着房子。”
“你害怕什么,杀人犯已经逃了?”我一脸茫然。
“我爸昨晚抽了一晚上烟,早上和我妈说如果知情不报就属包庇,弄不好会判刑的。”
“那可是你爸的恩人,如果你爸敢报警就是恩将仇报!”小小的我义正辞严地说。
杜龙点头,说:“你说的对,咱俩拉钩,谁也不说。”
我严肃地点头,所以孙胜利狠命打我时,我咬紧牙关就是不说,感觉自己特像视死如归的英雄。
三
“孙云兮,你是死人啊!不看着液体发什么愣,没看见只剩下管里了!要是空气进了血管引起栓塞,出了医疗事故,我就报警把你抓起来。”在孙胜利吼骂我的功夫,我已经麻利地拔掉了针头,拎着输液瓶走出了门外。
我高度怀疑孙胜利到底是不是我亲爸,那时狠命往死里打我,现在要是出了事又要拿我当垫背。
“真不是东西!”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孙胜利。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我不想进输液室,刚刚值班护士去接孩子,我替着看一会儿,现在护士回来了,我不想看见孙胜利那张肥肥的脸,便转身进了药房。中药柜台前,那个叫范美婷的,我应该称为“继母”的女人,左手抓着称,右手举着一张中药处方,眯着眼来回看。我撇了她一眼,假装没看见。正要退出来到别的科室,孙胜利刚好进来,指着我说:“去抓中药,没看见阿姨眼睛疼看不清字吗?”
我沉默着走过去拿了另一杆秤,不说话,斜着身子等范美婷过去。
范美婷看了我一眼,指着处方说:“当归抓完了。”
我微微点了下头,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我在北京上大学两年了,今年暑假第一次回家,被孙胜利“骗”回来的。
范美婷默默地从我身边过去,她患眼疾有大半年了,孙胜利一直在用中药给她调理,只是效果并不太好。
“活该,报应,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骂范美婷。
范美婷比我大十五岁,是我亲妈范丽婷的远房表妹。范丽婷那时候是医院的医生,性格开朗,人缘极好。十几年前,范美婷找到范丽婷想找个活干,可是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手艺的人能干什么?于是范丽婷让她到了孙胜利的诊所做学徒。后来证明范丽婷纯属“引狼入室”。
范丽婷发现了孙胜利和范美婷的私情后,心高气傲的范丽婷决绝离开。离开的那天,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哀求都没能打动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心里突然便涌起了对她的恨,咬牙切齿的恨!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她也体会到这种被世界抛弃,一夜之间无所依靠的感觉。我诅咒她一辈子孤独老死,我都不会去看她一眼。
范美婷理所当然地上位了,不过我并不认可。那天,孙胜利告诉我“以后不喊美婷阿姨了,要叫妈”
时,我冷冰冰地说:“我没有妈。”范美婷试图像以前一样抱我,我侧身闪开,并不看她,低声却坚定地说:“你是第三者,我讨厌你。”孙胜利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牙缝里憋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孙胜利愣住了,他惊讶的眼神给了我一丝快意,他看着我,我知道我的眼神是冰冷的,恶毒的,充满怨恨的。
四
范美婷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孙范辉。可惜从小体弱多病,就算孙胜利想方设法地调理,孙范辉还是病怏怏的。我从来不带着他出去玩,他有时拿范美婷给他的好吃的来讨好我,我不要也不看他两手举着的东西。我怀疑他是范美婷派来害我的,有次孙范辉站在桌子旁看我写作业,范美婷喊他出去,一会儿他拿了一盒酸奶给我,我眼角撇见范美婷在看我,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酸奶推到了一边。
孙胜利虽然总是骂我,但是吃的穿的还是没有亏待过我,我房间里的吃的也从来没有断过。但是,我并不能原谅孙胜利。
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考上大学,离开孙家。
我长高的速度比孙范辉快,高中毕业时,只比杜龙低十公分。杜龙考上了一所金融学校,我则考上了北京一所医学院。
暑假回来的第二天,见了杜龙时,他说要跟我结婚,这辈子非我不娶。
“我把咱俩的事告诉我爸妈了,也把你的照片给我妈看了,我妈还夸你长得好看。”杜龙有点得意地看着我。
“咱俩的事?咱俩什么事?我跟你说过我要嫁人么?我不想结婚。”
“大小姐,你都二十多了,谈恋爱结婚很正常,害什么羞呀!我妈说了,等你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谁跟你说我要结婚,我只谈恋爱。”我噘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好好好,只恋爱只恋爱,只要我们孙大小姐开心,怎么样都行。”
“龙龙,你记得高考那年,孙胜利给我庆祝时在酒店门外碰到的那个杨新么?”
“记得,好像是你亲妈后来找的吧。”
“就是他。”
“怎么了?”
“他昨天找过我。”
那年,我考上医学院,孙胜利比我还高兴,他在最豪华的饭店为我庆祝,足足摆了二十桌,有很多人我甚至见都没见过。孙胜利后来说,有不少是跟着蹭饭的。那天孙胜利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夸“闺女有出息”。
我机械地跟着他敬酒,心里对孙胜利是鄙夷的。觉得他就是伪君子,特能装。有人给我红包,我不要。
孙胜利笑咪咪地说:“拿着丫头,不会白要的,爸会给还回去的。”说着,伸手要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地一躲,留下他尴尬的手举在空中。孙胜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闺女大了。”其他人也附和着。我心里却莫名升起了一种快感,是的,看着孙胜利失落后的快感。
范美婷抱着她儿子,和一群我并不熟悉的人坐在一桌上。看着孙胜利过去,我故意放慢脚步。我在范美婷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崇拜,甚至还有一些自豪。自从她跟孙胜利结婚,我几乎没正眼看过她,也很少和她说话。
她刚上位时,我尚小。需要钱时,我找孙胜利要,孙胜利故意为难我,说:“找你妈要,你妈管着钱。”
“你给不给?”我冷冷地问。
“我说了,找你妈要。”
“我没有妈。”
“那你就别要了,也别上学了。”
“好,你说的。”我转身出去,然后就真的不上学。直到班主任打电话叫孙胜利到学校。
面对老师,我淡淡地说:“他说不让我上学了。”
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孙胜利尴尬地搓手,讪讪地说:“我吓唬孩子的,哪能真不让上学。”
“他不给我钱买书买资料。”
班主任老师立马黑沉了脸,说:“孙大夫,云兮怎么说都是你亲闺女,才小学三年级就不让念书了?况且孩子学习那么好。不能娶了新媳妇就虐待孩子呀,大人的事怎么可以迁怒到孩子身上……”
我一脸笑意看着班主任,尽管我不喜欢她势利眼,但此时她说的话深得我心。
这样闹了两次之后,孙胜利再不逼我。而我,始终也没把她当“妈”,我和她始终处于敌对,更多时候,是我把她当成了敌人。
五
还有人不少人在喝酒,我跟孙胜利说有事先走了。走出酒店门,看见范丽婷在酒店门外站着,一身合体的酒红色套装,棕褐色的大波浪卷发随意散着,精致的珍珠耳钉,显得很端庄。她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伞。
天空阴沉,雨丝细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都笼罩在灰色的烟雨蒙蒙中。
“云兮”,看见我,范丽婷喊了一声,快步走到我跟前,手刚刚伸出来,我已经迅速地退后了两步。范丽婷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垂下了眼睑。我想象过无数次再见面的场景,不管是恶狠狠地咒骂,还是轻蔑地略过,甚至想过扇她一巴掌……不管怎么,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情形,我只是站着,麻木不仁地站着,不喜不悲。
透过玻璃门,看见孙胜利和范美婷走在了大厅中间。然后,范美婷抱起孙范辉快步走向后门,孙胜利磨磨蹭蹭出来。
沉默。
“云兮,你妈来看你了,进大厅里坐下聊会儿。”孙胜利和我说话,眼睛却扫了范丽婷身边的男人好几眼。
“云兮,妈妈不指望你原谅,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公,你就能明白,人这辈子实在太长,有的委屈是不能承受一辈子的。”范丽婷咬了咬嘴唇。
我心里飘过一丝不屑,还有鄙夷,一个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任何原因都不值得被原谅。
“云兮,我知道你恨妈妈,妈妈真的后悔了,是妈错了,纵然可以丢下所有的一切,也不该丢下自己的亲骨肉。妈妈这辈子,就你一个孩子,原谅妈妈,给妈妈机会,妈妈一定加倍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