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钓梦(散文)
总想钓一条最大的鱼,这个愿望,足足折磨了我三十一年!
那年我刚满五岁,是我能够记事的最初年龄,那时侯我随父母在黑龙江省一条名叫黑子河的岸边居住。那个夏天有数以百计的人沿河垂钓。我在河边玩耍,忽听有人大声惊叫:“大得很啊!”便见一个头戴窄边草帽的中年男子使劲上提他手中的钓竿,钓竿剧烈震颤着,中年男子显得非常激动,腿筛手抖,瞳孔放大,神情专注,缓缓地吃力地将丝线朝岸边拉着,很长时间才将鱼拉到岸边的浅水处,鱼开始蹦跳挣扎,果然是一条大鱼,有十斤左右,这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大的鱼!这时候已经围了好多人观看,啧啧之声一片。也许是受了这位中年男子的感染,我想钓一条大鱼的愿望,便从此时产生。
回家以后,我缠住父亲让他给我拴了一根钓竿,从此开始了我的钓鱼生涯。
我随着父母又在黑子河畔居住了三年,这三年里我没有钓到过一条稍大一点的鱼,有一次竟然掉进了河里,差一点淹死,被人救上来时嘴脸紫青紫青的,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记得我曾经钓到过一条细长的带鱼,误以为是钓到了一条蛇,提回家让父亲辨认,父亲觉得很奇怪,说带鱼是生活在海里的,怎么会跑到河里来呢?
公元1964年,我父亲从北大荒调往大西北,携带我们全家来到了甘肃,来到了一个名叫黄家路林场的单位,一住就是十年。场部崖下是一条四季常清、鱼翔浅底的小河,名叫南河。从场部顺南河下行,一公里多处的地方叫阿娃峡,阿娃峡是一座天然水库,有上百亩地那么大。在我到这里钓鱼之前,当地从来没有人钓过鱼。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开了这里钓鱼的先河。阿娃峡里鱼儿众多,而且有很大的鱼。站在阿娃峡高高的北岸崖边上,碧波荡漾的阿娃峡便尽收眼底。无风也无浪的时候,可见几十上百的大鱼儿,一条紧跟着一条,军舰般列着队,往来穿梭,自由自在,耀武扬威。
我找了最长最直的竹子,做成了钓竿,那时侯买不到尼纶丝线,我就拆家里的网兜权做鱼线,又在父亲出差的时候让他给我买来一些鱼钩,这才全副武装起来了,但只能一串又一串地提回来一些小绵鱼。
同林场紧挨着的南河公社,书记姓解,因下巴奇长,人们背地里都叫他“长下巴”,他常常钓着很大的鱼。他每回去钓鱼,总拎一只铁桶,钓的鱼之大,放进铁桶里都打不过转身。我很想向“长下巴”讨教钓大鱼的诀窍,可每回见了他还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又失去了勇气。这个“长下巴”有个坏招,哪个小孩倘若惹恼了他,被他逮住了,便伸出他熊掌般的大手使劲捏那小孩的两腮,那小孩就疼痛不堪,张大嘴巴呼叫着,听着让人瘆得慌。
有一回,我从公社大院路过,准备到阿娃峡去垂钓,同“长下巴”不期相遇,他抓住我钓竿上的丝线,不屑地笑道:“这么细,一条小鱼也能扯断。”我说:“人都扯不断,鱼能有人的劲大?”他说:“要是我扯断了,这鱼钩就给我。”我答应了,让他扯,只见他将丝线在两只小臂上缠了,突然朝膝头上一碰,那丝线便齐茬茬地断了,鱼钩自然被他拿了去,我这才知道他是谋我的鱼钩。那鱼钩是我父亲刚给我买回来的,明光铮亮的,心疼得要死,却畏惧他的坏招,不敢索回。付出了代价,胆子略壮,就怯怯地问他:“咋样才能钓到大鱼?”他故做神秘状,对我耳语:“要不吃不喝,刮风下雨大太阳晒都不管,死等。”临了又告诉我:“沿南河上行十五里路,有棵老柏树,树下有个深潭,天天去,准能钓上大鱼。”
高人点拨,得以真传,自然兴奋不已,苦盼到翌日鸡叫三遍,如他所说,不吃不喝,带了钓具一路急赶,天麻麻亮便到了那地方,果然有棵老柏树,果然有个绿幽幽的深潭。我就抛了钩线,死等,起初还好,河风清凉,到了中午,炎炎夏日烤得皮肤如针扎,汗流浃背,像晒贼一般。但为了那个宏愿的实现,便咬紧牙关苦苦打熬。渐渐地,眼前便有星儿在乱闪,头大如斗,沉重难举,后来,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就进入了另一种境界……恍惚中,自己如钻进了火堆,却从火堆里钓出一条大鱼来,硕大无比,摇头摆尾,鳞光闪烁,我拎起大鱼,奔走如飞,狂呼乱叫:“我钓到大鱼啦!我钓到大鱼啦!”回音四起,震耳欲聋,醒来是在家里,额头上蒙着热毛巾,母亲正在对场部的张医生说:“他张叔,你看这孩子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张医生摸着我的头对母亲说:“孩子都是这样,玩儿起来没个够。”后来我又昏睡了过去。
从此,母亲撅了我的钓竿,撇了我平时收拾起来的丝线和鱼钩,并严令父亲再也不许给我买这类东西。不钓鱼,毋宁死。我又偷偷地弄了钓竿、丝线和铅坠,只是再也没有了鱼钩。听说五里路外的小庄有一个在县城里上中学的大孩子那里有鱼钩,便揣了向父亲要的五元钱,寻到小庄去向他买,他却要用书换,让我拿本《林海雪原》给他,他才肯给我一只鱼钩。我又跑回家拿书跑到了那个村庄,将书给他的一瞬间,却犹豫不决,这本书是假期里跟随父亲进城时特意缠了父亲买的,连借给伙伴们看一下都舍不得,如今却要用它去换一只鱼钩了!书,我所爱;鱼钩,亦我所爱,二者不可兼得,那只有舍书而求鱼钩!一咬牙,就把书给了那个大孩子,换得一只鱼钩来,又去钓鱼。结果被母亲发现了,定要毁了钓竿,我发狠说:“你要是毁了这钓竿,我就去跳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母亲先是一楞,继而撇了我的钓竿,哭道:“我咋养了个死不改悔的钓鱼郎啊!”从此再不管我了,任我垂钓河边。
忽然有一天,所有的大人们都戴上红袖标轰轰烈烈地搞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长下巴被押到街上游行示众。两根又粗又长的椽木被他扛在肩上,椽木头上拴着麻绳,麻绳上拴着用大号铁丝做成的巨型鱼钩,钩上又挂了用铁板做成的模型鱼。“长下巴”扛着放大了许多倍的钓具上气不接下气地游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白天游,夜里也游。我跟在人群中围观,看着他的的狼狈相,心里无比惬意。这个该死的“长下巴”,谁叫你常钓大鱼?谁叫你哄我的鱼钩?谁叫你骗我晒昏在柏树潭边?我幸灾乐祸地大笑,随着人群振臂高呼:“打倒长下巴,解放阿娃峡!”从此以后,阿娃峡里,南河水边,再也没有了“长下巴”的身影。
我开了南河钓鱼的先河,成了所有大人和小孩钓客中的佼佼者,他们叹服我每竿必有鱼、竿竿不落空的钓技,对我嫉妒得要死,我却不以为然,总想着钓上一条能满足我的愿望的大鱼。这个愿望支配着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年复一年,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终于有一天,阿娃峡变小了,它被上游长年累月不断涌来的泥沙淤积得只剩下一方池塘般大小的潭了,而我的要钓一条大鱼的愿望却迟迟未能实现。
我怀念着昔日的阿娃峡,那个上百亩大的阿娃峡,晴日朗朗,阿娃峡倒影着蓝天、白云和飞鸟,那些几十上百的大鱼一条紧跟着一条,军舰般列着队,往来穿梭,耀武扬威。每在岸柳吐翠的初春,这儿蹦起一条,哪儿蹦起一条,平静的水面上便泛起圈圈涟漪。
我独自一人时,默默地垂钓,常常陷入无边的遐想之中,有时霏霏细雨悄然下起,浑然不觉,已湿了头发湿了衣衫。收竿暮归,踏上蜿蜒的小路,遥望天边火红的晚霞,情不自禁地吼起随时想到的歌曲,一如凯旋而归的征战将军。
童年就这样悄然而逝,一个少年就这样长成。
1973年盛夏的一天,我们全家离开了南河,搬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父亲同上千人正在建设的水电站的工棚。准备截流修电站的这条河名叫拱坝河,清澈见底,这儿也有许多人垂钓,我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众多钓客中的一员。这时间,我即将高中毕业了,却还揣了童年的梦想,钓春钓夏又钓秋,乐此不疲。
期间结识了一个钓友,钓友当过县长,已经退休,我问他钓到过大鱼没有,他说没有,却反问我:“干嘛要钓大鱼,钓小鱼不也挺好吗?”这句话曾一度动摇了我想钓一条大鱼的决心,但很短暂。这位退休县长总是在那道两公里长的河堤上垂钓,从不到另外的地方去,后来在他的谈话中我才知道,那道两公里长的河堤,是他在位的时候率领三个公社十几个生产大队的社员修筑的。
退休县长指着河堤上的一个洞说:“小伙子,咱两个把这个洞给它填好。”我就搬了块石头同他一起把那个洞填了。在好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同这位老人一道钓鱼,不知不觉中,拱坝河的水却变混了,完全改变了它往日清丽的容颜。“他娘的,报应阿!”有一天,退休县长突然骂了一句,一改他往日温文尔雅的风度,我很吃惊,问其缘故,他说:“拱坝河的上游乱砍滥伐森林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植被遭到了大面积的破坏,这样下去,这河里还会有鱼吗?”他说毕,收了竿愤然离去。
好长时间不见他,打问,说是住院了,到医院去看他,他一条腿上箍着石膏,用绷带吊着。我悄声问其守在床边的女儿,说他举报了几个盗伐林木的人,被他们打的,我心里便沉沉的。后来,他出院了,我去约他钓鱼,他说:“啥时间拱坝河清了,我再去钓。”后来拱坝河非但没能清起来,而且越来越混了,我便永远地失去了一位钓友,再后来,我进了城参加了工作。
城里的钓客也挺多,但没有几个是真正的钓客。他们一到星期天就去郊区的鱼池掏钱给鱼池的主人,便死守在鱼池边垂钓。我称这种钓鱼是“钓死鱼”,不屑一提的。到滔滔的白龙江去垂钓,那才是真的钓鱼,敢去大江大河施展身手的人,才是真正的钓客。君不见,白龙江水天上来,奔流东去不复回。那翻滚不息的大浪,那一泻千里的气派,那从容不迫的风度,是多么的诱人啊!
我从成都买来了一个日本钓竿,玻璃钢的,可伸可缩,配了鱼线轮,堪称现代化。有了这件新式武器,我是怀了必胜的信心的,非要实现童年的那个梦想不可!沿江数十里,只遇到了一个钓客,他蓬头垢面,衣裤破旧。结识了他以后,知道了他姓但,“但是”的“但”,一个少见的姓氏。他问我:“钓到过大的吗?”我想如实相告,又怕辱没了手中的现代化钓具,让他瞧不起,就谎说:“钓到过的。”他问:“最大的有几斤重?”我胡乱回答说:“四五斤吧。”说完不由得心跳脸热,对方却摇头说:“不大,不大。”我反问他:“如何这样说?”他笑道:“我钓十来斤重的大鱼,那是常事。”听罢,我就对他惊羡得要死!
后来,我又通过老但结识了他的儿子小但,问他:“你爸说他常钓十来斤重的大鱼,可是真的?”小但笑了,说:“我爸经常吹牛,根本没钓过一条上斤的,都是一指头大的小玩意儿。”我便失去了对老但的敬重,这个爱吹牛的老但!后来不见老但钓鱼了,碰上小但打问,说他爸患了癌症,我拎了礼品去医院看他,人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一见我就拉住我的手问:“钓上大的了吗?”见我摇头,他又说:“你不如我,我钓十来斤重的大鱼是常事。”这个老但,都死到临头了还吹,但我不愿意打击这个即将离我而去的钓友,便点头,默认我不如他。又过了些日子,小但通知我,说他爸去世了,我就去守灵,小但又对我说:“我爸留下遗言,让我一定钓一条大鱼,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替我高兴的。”我听了很难过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光阴如梭,我成了家,又有了儿子,一晃,儿子便长到五岁了。在我的熏陶和影响下,五岁的儿子也非常喜爱钓鱼,每次我出动,必得带上他,否则他就要大哭大闹的。这期间,妻便劝我:“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再别干那没边没沿的事了,想吃鱼,我给你买。”我向她讲述了我的钓史,讲述了我为了钓一条大鱼被晒昏过去的往事,临了对她说:“我只要钓上一条大的,就洗手不干。”可妻不以为然,说:“你的这个愿望未免可笑了。”更有甚者,单位领导也出面劝我,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是不是常去钓鱼?”我照实回答,但补充道:“我只在星期天去钓,没误过工作的。”他便说:“你已经是副科长了,不要为这种事耽误了前程,组织部门是绝对不会到钓客里去考察提拔干部的。”语重心长,爱护之心,溢于言表,这使得我异常感动,便当即向他表示,决心痛改前非永不再犯。然而,童年时代的那个梦想,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死死地纠缠我,让我无法摆脱。
从此,我开始躲避同事和熟人,依旧带了儿子做贼似地到白龙江去干我常干的事,并同儿子约定,每回带他去垂钓不准说“钓鱼”,只准说“转”;不准说“钓一条大鱼”,只准说“转一个大东西”,儿子跟我配合默契,从不违约。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我都同儿子匆匆带了钓具、干粮和饮料,便一块出发了。父子同骑一车,出了城门,没了熟人,我就大声问:“儿子,我们干啥去?”儿子便大声地说:“去转”,我又问:“转啥?”儿子又回答:“转一个大东西。”我爷俩便放声大笑起来。
到了目的地,抛了钩线,儿子便坐在我身边,小手托了红扑扑的腮邦静静地看那水面,望着儿子这副神态,我就心疼,心想:就让我钓上一条大鱼吧,早早洗了手,可别贻误了后代……忽然,竿头猛然弯曲,鱼线直朝江心跑去,儿子大喊:“爸爸,上钩啦,大东西上钩啦!”我的心跳一下加快了许多,双手发颤,慌忙去拉竿,快速摇鱼线轮,唉,又是一场空欢喜!儿子就往江里扔石头,骂道:“这个臭鱼,又哄人了!”
抬头看远远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一片忙碌,忽地心底便生出一丝悲凉: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有多少事等着自己去做,却空守了这钓竿,虚掷了多少宝贵的年华岁月。眼看快奔上不惑之年了,却还惑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一条大鱼吗?果真是为了一条大鱼吗?一时间我便陷入了极度的徘徊之中,不知何去何从了。
儿子忽又大叫:“爸爸,我捉到一只青蛙!”兴奋得满沙滩上蹦跳,却不料那青蛙被他攥得紧了,竟默然死去,儿子就大哭起来,好久我才哄好他。
深夜里,儿子在梦中露着甜美的甜笑,嘴里不停地说着“钓了一条大鱼”,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我甚为欣慰,“我钓了一条大鱼……我钓了一条大鱼……”,我喃喃自语着,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我又去钓鱼了,似觉手中很沉重,又见钓竿在手,使劲拉出丝线,鱼钩却是直直的,又是一场空欢喜。醒来时,天已大亮,回味梦中的情景,依稀残缺,匆匆洗漱完毕,欲奔出门去,妻问:“啥事这么急?”我答:“去上班。”妻狠声道:“真是活糊涂了,今天可是星期天啊!”“今天是星期天么?今天是星期天么?”我喃喃自语着,去看日历,果然是星期天,日历上还明明写着:今日立冬。哦,冬天了,冬天已经不是钓鱼的季节了,但我还是带了儿子去了白龙江。知道是钓不上鱼的,心想:那就钓一江冬雪吧,不是有“独钓寒江雪”的诗句吗?可我这是前有古人的,我有儿子陪着,并不孤独。
看着五岁的儿子那期盼的眼神,我一时就来了兴致,把钓竿交给了他,小家伙很是兴奋,很娴熟地穿饵、抛线,然后一手叉腰一手端竿,俨然一位老道的钓客。此情此景,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唐代胡令能的诗句:“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台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从儿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想:作为一名钓客,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应该退休了?是不是已经失败了?
哦,我的童年钓鱼梦!
儿子还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
注:本文曾于2013年在中国作家网发表过,笔名为娄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