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县大屯镇西部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庄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槽碾。四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重大的杀人案，年届七旬的伯父残忍地用镐头砸死了亲侄子、侄媳妇。
　　 杀人者姓徐，是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老徐头经历坎坷，二十岁时参加东北军，日本鬼子侵占建昌时兵败被俘，侥幸没被杀死，而是送往抚顺煤矿当劳工，饱受非人的折磨，竟然没死。九三光复后，被解救出来，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解放锦州时，部队被打散，他仍然没死，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带伤逃回了老家大屯，生逢乱世，人如猪狗，从暗无天日的煤矿到枪林弹雨的战场，他颠沛流离了十多年，虽保全了性命，却没娶上媳妇。解放后，他从此在家务农。
　　 文化大革命时，因为他有过当国民党兵的经历，被揪出来批斗游行，红卫兵鞭抽棒打，他又咬牙挺了过来。
　　 所以人们都叫他“徐不死”。
　　 他兄弟看他孤身一人，便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准备为他养老送终。他虽历经磨难而不死，却无法阻挡衰老的到来，原本健壮的身体不再健壮了，挺拔的腰板也弯了，不能像壮劳力那样挣工分了，他后背里还残留着锦州战役时的弹片，一到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侄子侄媳妇嫌他是个累赘，侄媳妇叫他“老不死”。衣服脏了也不给洗，头疼脑热也不闻不问，剩饭剩菜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巴不得他早死，他死了，侄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他的房产。
　　 老徐头年轻时也个脾气暴躁的汉子，面对侄子侄媳妇的虐待，勉强忍受着。
　　 这天，侄媳妇的姐姐姐夫来了，侄子又是打酒又是杀鸡，做好后，没让老徐头上桌，只给他盛了半盆鸡汤，鸡汤里除了鸡头鸡爪子，没有半块好肉，让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吃，然后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又吃又喝。老徐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把鸡汤和饭倒在了地上，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到分销店买了半斤酒，一斤饼干，吃饱喝足，回家睡觉了。
　　 半夜酒醒，老徐头卷旱烟抽，一支接一支，扔得满地是烟头。日本鬼子的煤窑咱也下过，枪林弹雨咱也闯过，到老了，却受如此的窝囊气，越想越觉得窝囊，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窜上了脑门。
　　 正是风高月黑的冬夜，老徐头悄悄地下地，悄悄地拿起一把镐头，悄悄地推开侄子屋虚掩的门，对准正酣睡的侄子侄媳妇的脑袋，举起了镐头。
　　 好在他侄子七岁的女儿去了姨家，躲过了劫难。
　　 之后，老徐头对着两个砸扁的脑袋歇了一会儿，又抽了两棵旱烟，脱下溅满血的衣服，换上较为干净的棉衣，找出半坛子卤水，喝得一滴不剩，然后躺在炕上，静静地等死。
　　 天蒙蒙亮，老徐头在鸡的啼叫声中醒来，他居然没死，半坛子卤水没起作用，像是喝醉了酒，只是有点头晕。他起来，独自出了家门，不紧不慢地向村头走，走到村头的一口井旁，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那是一口多年不用的老井，冬季水位下降，水深刚没膝盖，坐在井里头都能露出水面，根本淹不死人，水又减轻了下落的重力，老徐头连块皮都没碰破。
　　 老徐头被水一浸，反倒更清醒了，他只好又从丈把深的井里湿淋淋地爬出来，继续向前走，离村子四里地远就是马道子水库，水库的水足够深，去跳水库吧！
　　 冬季的黎明时分是最寒冷的时刻，老徐头湿透的棉衣冻得硬邦邦的，如同铠甲，他竟然没觉得十分的冷，大概是一心想寻死，其他的感觉都麻木了。
　　 水库修建在两山之间，山路旁边的悬崖下就是水面，老徐头走到一处高岗上，往下看了看，确保能跳进水中，便纵身跳了进下去。
　　 也许是老徐头身上冻得铠甲一般的棉衣增加了浮力，也许是老徐头水性良好，跳到水里后竟然不沉底，漂浮在水面上，他还是不能顺利地死去。金色的朝阳升起来了，把水面映得波光粼粼，老徐头就在粼粼的波光中荡漾着。
　　 起早赶集的人发现了水里的老徐头，赶紧找人打捞。被打捞上来的老徐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实情。随后大屯公社派出所来人，一根绳子把他捆个结结实实，送到县里。
　　 那时候的死刑犯都要押解回当地执行枪决，次年春天，老徐头被押回来执行枪决，押回的时候老徐头昂首挺胸地站在汽车上，大声说：坐着大汽车，游遍全公社！
　　 在我国古代，法律规定每年从立春到秋分，以及正月、五月、九月，是不能执行死刑的，每月的朔日、望日和禁杀日（每月的逢十，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也不得执行死刑，执行死刑要在午时三刻。因为午时三刻太阳挂在天空中央，地面上的阴影最短的时候，阳气最盛。
　　 那天中午，大屯南河套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两个警察把五花大绑的老徐头从车里架出来，摁跪在地上，从另一辆车上齐刷刷下来三个持枪的行刑手，一样的绿服装、大盖帽，一样的白口罩、白手套，一样的黑墨镜，并排站在老徐头身后，约有一丈远，等待命令。老徐头直挺挺地跪着，抬着头。
　　 执行命令下达，三个人中的一个向前走了几步，枪口对准老徐头的脑后，只有一拃远，枪声平淡无奇，就如同过年时放的鞭炮，两个摁着他的警察松开了手，老徐头仍然那样跪着，头抬着，望着远方，没事一样。围观的人群有些喧哗，他怎么没倒下？第二个行刑手走向前去，又是一枪，紧张的人群没有感觉到枪响，只见老徐头的身子震了一下，枪口冒出一股淡淡的蓝烟，老徐头仍然那样跪着，不动，也不倒，过了一会儿，还是不倒，难道他还没死么？围观的人都紧张起来。第三个行刑手走向前去，再补一枪，这一枪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凝滞不动了，唯有这枪声在河谷、在树林中回荡。老徐头昂着的头终于垂下了，身子也慢慢地倒下去。
　　 这回老徐头是彻底死了！这个徐不死，竟然多浪费了两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