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草的阳光
1
细碎的脚步,响在空旷的楼道里。门锁旋转,闪进来一簇体香,是海草。我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到她的小酒窝,仿佛斟满了法国原浆葡萄酒,氤氲着醉人的味道。她的脚跟总是掂起来,用脚尖着地,踩在古铜色木质地板上,似一只鬼魅的猫。她怕惊动到我,脱了外面的海青蓝长裙。这件裙子很有特点,从胸口开始,一排乳白色纽扣,直坠裙底,仿佛碧蓝海面上翻起了一排细微的浪花。解开纽扣,就成了一大片海。其实,只需把上面三个扣子解开,她就能脱去这件裙子,但海草总是很细心地把纽扣一颗颗解掉,平铺开,展在卧室的衣架上。如果恰好有微风吹来,这件裙子就成了微波荡漾的海面。
海草赤了脚,轻轻躺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慢慢平稳悠长,而我,却再也睡不着,看着她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的睫毛,仿佛两扇蝉翼,因为空气的一丝流动而震出相同的频率,我甚至看到了她嘴角的一抹哀愁,这种哀愁,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发现了。在人群密集的街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从她的嘴角离开过,只有我能发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海草一定是做了什么噩梦,她烦躁地扭动身子,呓语在她的喉咙停顿,折回,最终试探着发出声音。最近,她一直这样。我挨近她,想给她一丝温暖。但她在沉睡中,没有丝毫感觉。
海草吃完早餐,说要去看那位心理医生,早就约好的。本市很有名气,据说获得了双学士学位,刚从普林斯顿大学进修回来。从不接受网上预约。每一个想接受治疗的患者,必须亲笔写信,他会从来访者的信件里做出初步分析,然后汇总,再由助手安排时间,听说他的助手就将近一打,当然,小病小患不用他亲自出马,遇上疑难杂症他才会出山,费用自然不低。
钱不是问题,明荃出得起。海草去看心理医生,明荃是支持的。他说,我帮你联系。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他帮海草约到了夏远晟博士。明荃要开车带她去,但海草不让。她辗转了大半个城市,换了六路公交,她想让自己带着朝拜者的虔诚,去见夏博士。如果说布达拉宫是藏民佛教的圣地,那么心理疏导机构则是心理来访者的圣地。朝圣者遇河流,涉水渡船,须先于岸边磕足河宽,再行过河。晚间休息后,需从昨日磕止之处启程。他们从遥远的故乡而来,手戴护具,膝着护膝,虔诚之至,三步一磕。而海草只是坐几路公交车,算得了什么。
海草让我陪着她。她没有让明荃陪着,却让我陪。我的内心是窃喜的。但我知道,海草从来感觉不到我的内心,就像她感觉不到自己一样,她只是觉得很不开心,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
一间六七平米的房间,地板是亚光的泥土一样的黄色,让人仿佛一脚踩在高原土地上,很稳当很厚重。墙壁刷成天蓝色,视线落上去很开阔。两把藤椅暗褐色又透着古朴的红,成九十度角摆放,中间用一个同样材质同样色泽的小圆桌隔开,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小陶罐,种了一株白鹤芋,生长得很茂盛,叶片肥厚油亮,六朵乳白色椭圆形苞片顶在亭亭的茎端,叫人忽然觉起生命的美好。
我被挡在了门外,助手只让海草一个人走进去。夏博士已经在等你了。她用好听的声音说。海草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你就留在外边等我,她说。
我有点担心。我在接待室的地板上转来转去,向四周打量了几圈。接待室明显空旷多了,有几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不理谁。或年轻或沧桑,但都有着同样的表情,和海草一样,又有些不一样。这里应该很安全,我想。
但我仍然有些担心,我倾起身子,向海草走进的房间望去,那里房门紧闭,无声无息。我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这位著名的心理学博士会对海草说些什么,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海草的安全。
海草说她再也不去看什么鬼心理医生了,这句话是她三个月前说的。那天我没有陪她,她执意不要我陪,尽管我缠着她从卧室走到了门口。仍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我在家等她。傍晚的时候,我透过窗户,正在数夕阳的光线,海草回来了,她面色很难看。我忙迎上去,她理都没理我。尽管我有些委屈,但我仍靠近她,用脸颊轻轻地抚摸她。她哭了。
晚上,她躺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搂着我。我好难过,你知道吗,她说,这个狗屁医生,竟然要脱我的衣服,她说不下去了,开始抽噎。我往她的肩膀偎了偎,想让她暖和一点。
他说,身体内藏着通往灵魂的天堂之路,只有打开这条通道,才能摆脱一切,而性,则是通往天堂之路的捷径,他掌握着打开这条捷径的钥匙。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我,我不寒而栗,牙齿不自主地打着冷战。
后来,我就一路流着泪回来了,当然,我的泪水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你知道,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包括明荃。
他是很爱我,可我为什么会害怕,会害怕他有一天终会抛弃我。对,我一定要抢在他抛弃我之前,先甩了他。
我只在你的面前哭。海草说完,用手抹了抹眼睛。她的泪眼汪汪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她大概意识不到这一点。她的眼泪里还有一丝羞涩,很抱歉,每次都让你做我的情绪垃圾桶。
我好想对她说,我愿意。
那天晚上,海草把我搂得很紧。
一个小时后,海草打开那扇门,走了出来。我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平静,但又不像是真正的平静,是那种体力耗尽后的倦怠的平静。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有汗。
这种情形,我是见过的。那次,她和明荃约会回来,也是这个样子。她说,我和明荃在一起了。明荃的技术很老练,一看就是久经情场的人。激情之后,明荃旁若无人地赤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宾馆的房间自带暧昧,更何况拉着厚厚的窗帘。当然,宾馆里总是这样的,或粉色或淡紫的灯光,把人的欲望无休止地向上提升。海草却有些羞怯,她把单子紧紧地裹着,她总是不习惯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她看过一本心理学书籍,说这种行为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源于对自己身体的不自信。其实,海草的身材很好,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据说这种身材,特别招中年男人的青睐。确实,海草交往过的男人都是三十岁以上。海草对自己的身材还是相当自信的,但她就是无法自然地在男人面前脱光自己,包括刚刚与自己上过床的男人。她对明荃说,把灯全关掉。那样我还怎么欣赏你的美。明荃说。最后,房间里只留下一丝微弱的光。一想到明荃可能有过别的女人,海草就不快乐,一个刨根问底的女人是没有魅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明荃小心地选着措辞,让它既显得真诚又尽量不伤着海草。我是交往过一个女人,她怀了孕,她的老公居然没有生育能力。剧情就是这样狗血,她离了婚,搬到了外地。
明荃沉默着。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他说。
有那么一瞬,海草很恨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一旦听进耳朵里,就会成为午夜梦回扎进心里的一根刺,一直找不到它在身体内所在的位置,却会在恍惚间触到它,闷闷的疼。
我陪着海草,坐着返回的公交。公交上的人很多,前门上来的踉跄着向后移动,坐在座位上的神色漠然,吊臂被各种手握着,支撑着一个个身体,像渔民一网打上来的鱼,碰碰撞撞。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呆板,虽然处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境地,却又都自行一体,互不冒犯。眼睛向前望着,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无意识的望着。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忽然想起了海草常说的一句话。
海草一直沉默着。她望着窗外,小卷发贴着鬓角,明亮的额头露出来,使她的侧面有一种奥黛丽赫本的味道。
明荃打电话来,海草小声说了两句,挂掉。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明荃在家等我们。她说。
我知道她为什么高兴,因为以前等的总是她。那次,她忽然很想他,撕心裂肺地想。她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在两百公里以外的山区,正陪一个客户。我要去,我要去找你。她像个孩子一样。
你怎么来?这么远。你又不会开车。明荃哄着她。
我坐班车去,我只想见到你,你忙你的,我就坐在旁边,不说话,看着你,就好。
听话,别闹。
不,我偏要闹。海草嘟着嘴巴。
这样吧,你等着我。我马上回家,一回来,我就去看你,怎么样?
好。那你要快点。不,慢点开车。
海草坐下来,开始等待。她换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最后,她选定了这件海青蓝连衣裙,这是明荃买给她的。
海草最喜欢的就是裙子,柜子里满满的,全是各色花样的裙子,真丝的,毛料的,棉麻的。有时买回来,她根本就没机会穿,但打开看看,也很满足。
海草换上了这件海青蓝裙子,对我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想要一件紫色的半身裙,四块五毛钱。妈妈不给我买,父亲拎起我的一条腿,把我甩在门外,郊区的泥土地下雨时,被胶鞋踩得坑坑洼洼。太阳一暴晒,地面硬的出奇。我就被甩在这样的地面上,一个人哭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终于胜利了,妈妈把五元钱扔给我,我饭都没吃,买回来那条裙子。这条裙子,我整整穿了七年。
现在,我有这么多漂亮的裙子。海草露出了笑容。
她又坐下来,等明荃。
我怎么会如此想他。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他,扑到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膝上,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嗅着他的后脑勺发出的醉人的体味。他一定会笑话我,但我不在乎。
我是多么多么想他啊!海草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后,明荃打来电话,马上到家。
海草激动地站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电话又打了过来。有个客户一直在等他,等了两个小时。明荃要先去见客户。
你先到我这里,让我看一下你,好吗?海草央求道。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在家等我。我谈完就回来。
那天,海草等了他整整四个小时。等到她最后一次打过去电话,已经夜里十点多了。抱歉,客人还没走。要不,明天我过去?明荃的声音很平静,仿佛面对缠着大人要抱抱的孩子,心里知道她全部的小企图而气定神闲。
那夜,明荃一直没有过来。
海草带着我,在滨河畔走了一趟又一趟。霓虹温柔地包裹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注视着她迷离的黑眼睛。
第二天,明荃打了电话来。
等了片刻,明荃来到楼下。门外。客厅。卧室。
沉默。吵闹。哭泣。拥抱。
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海草对我说。
2
我和海草回到家,明荃已经摆上了红酒。他穿了件灰色衬衫,休闲,随意。
夏博士怎么说,明荃举了举杯子。
海草莞尔一笑,干杯。
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你的那篇乐评了,点击率过十万!明荃拉着她的手。
大部分的音乐人都是在孤芳自赏和意淫。这句话挺毒舌的。
海草抽出了手,让左臂腕处的一道疤痕退了回来。
我的身体里藏着我所有的青春记忆。海草对明荃说。
可你并不老啊,才二十二岁。明荃碰了一下她的杯子。
不,我已经很老了。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心灵,已经苍老到像风干的胡萝卜,表面看,还是浓艳的红,其实水份已尽,咀嚼无味。
明荃换了个话题,夏博士下次约在什么时间。
心理咨询的愿望掌握在来访者的手里,你连这都不明白?海草说。
再去几次,会比较好,你觉得?明荃望着她。
我不去看心理医生,你忘记之前那个了吗?他想脱掉我的衣服,他想摸我,他,他就是个禽兽。
可是,这次我给你约的夏远晟博士不是好好的吗?他很专业,很权威,再说了,上次我让你投诉那个破医生,你又不让。明荃有些生气。
海草重重地放下杯子,酒杯里的淡红色液体急旋起来,又飞速落入杯底,但还是有几滴抛到了桌上。
3
明荃已经两个月没到这里来了。但每个晚上,海草照例会出去,十二点悄悄回到床上,和明荃约会时一样。有几次我甚至以为他俩已经和好了。
那天晚上,海草回来的稍稍早了些。至于有多早,我不确定,但唯一确定的是,她转动钥匙扣的时候,西城的天门寺还没有敲响十二响钟,每一声我都数着,每一声都有细微的差别,我能听得出来。有时候第一声用的力格外大些,就会覆盖了第二声第三声。一直到最后一声敲响,第一声仿佛还没有结束,就像儿童画上捕捉蜻蜓的网兜,被风扯得老远,扯住了末声的尾巴,就一齐把余音颤得老远。
海草仍像往常一样悄悄脱掉高跟鞋,但并没有上床。她蜷缩在地板的一角,一动不动。
我莫名地紧张,靠近她。
海草搂住了我,她开始亲我。她的口腔里有一股浓郁的烟味。
他们让我抽了一支烟。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以为会很快乐。可是没有,好难受。头好晕。想吐。我想被爱,可是,明荃不爱我,那些男人都不爱我,没有人会爱我。可是总有人想摸我,先是一个男人走过来,他的眼睛很红,好像还喝了酒,是的,一定喝了酒,在这里玩的男人,怎能不喝酒?他掀起我的衣服,把手伸了进去。又过来几个男人,也像他那样,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我给明荃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这些,他要来接我,但我躲起来,他没有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