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一次去小学堂的路
小学堂没有了,去小学堂的路还在。
从老家出发,沿着苇河,再经两座石桥,就能看到学堂了。
学堂原先是一座庙,是华佗的庙。破四旧时,那些个神像都被一股脑儿推进了门前的汪塘。中间那个大殿做了办公室,左右侧房充作教室。我在那儿,一度就是六年。六年,仿佛梦一场,从此那个汪塘也改名字叫庙汪。说也出奇,庙汪里一年一年的荷花开得极是盛大。
一个长方形院子,十来口教室,铜环木门红石墙,看去甚是威武。大门前有一排杏树,左边是沟西舅姥爷的石榴园,后边是花四叔家的樱桃园,东边是姑姥爷的两间房舍。姑老爷,姓花,原先是小学校长。因为一节作文课,无意间写错了几个字,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先是坐了牢,后来发配去了洪泽湖,平反后不久,就病死于他乡。姑老爷这个人真是好,是极其儒雅的一个读书人,不只是待人和善,更多是有一肚子墨水文章。那样的年代,像姑老爷这样有才学的人,老辈们都说是文曲星下凡。先前,祖父母就让我以姑老爷为榜样,那次事件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榜样二字。然而在我心里,姑老爷就是姑老爷,向往一直都没变。姑老爷死后,姑奶奶带着四个儿子,经过千辛万苦才走出来。姑老爷在的时候,我经常去他家,姑老爷出事后,那个家破败得再也去不成。世事弄人,不想一夜之间突然就要变得晨昏倒置。现在,几个表叔也都有了出息,他们过得很好。
学堂开在花海里,看过杏花,看樱花,接着再看石榴花与荷花。整个春夏之日,都在花间度过。接着,一天天期盼着果子熟透,即便不能吃到,看了也会甜甜的开着心。
小学堂那块地,现在早已是一片瓦砾,大殿的半截石墙还在。樱桃、石榴、杏树,都只在记忆里。想着它们,口里边似乎还流着涎水,流着快乐。
周末回家,我重走了一遍去学堂的路。一晃三十多年了,路还在,只是不如原先弯曲。而现在,路边的一切似乎早已物是人非。每次上学,都要经过二老爷、大喜哥、小狸叔的家门前。一路走过去,一路欢声笑语。那时小伙伴们结队成群,上学放学去来,几乎每家门前都要玩一小会儿。大人们看着我们屁颠屁颠活蹦乱跳的样子,总喜欢开着玩笑,或追着我们要新书看。我那时成绩好,每每都被邻人夸,所以上学堂也是一件极其高兴的事。过了几户人家,便要经过两座池塘,池塘里有荷花,路延伸在荷塘中间。喜欢荷花,便是从那时开始。过了荷塘,就是操场。坐在教室里,就能看到池塘里的荷花盛开。清水潾潾,荷花盛开,那是怎样一份惬意的景象啊!
二老爷死了,大喜哥也死了,小狸叔一家人都不知去了哪儿?那一排老房子,歪歪倒倒,杂草丛生,很久不再有人居住。荷塘也没有了,淤积得比原先小了一大半。浅浅的一汪浑浊,是那种往黑里去的浑浊。路边是杂草,灰灰暗暗,泥泥淖淖的,拨开看,没有几棵会认识。是我早忘了它们,还是它们将我忘?原先的操场,早住了几户人家。门窗紧闭,听说有两家都搬进了城。那些房子,似乎只剩下一个空壳,旧在那里,显得很是孤单。城里没有故乡,麦收或是年关,他们都要赶着回来,回来收割、祭祖或是走走亲戚。
有那一片旧意在,也便是故乡了。
越往前走,心里似乎越酸涩,我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看。远里,是稀稀疏疏的老房子,还有一些叶子早就落尽的白杨树。近处,也是稀稀疏疏的老房子和白杨树。从前的杂花生树早不见,似乎连一些猪马牛羊的声音都不再能听得到。村庄无畜,一切显得安静冷清,更多是有些荒芜和孤寂。走过去,坐在曾经是自己教室位置的一块断砖上。眼前忽然出现,自己正和小伙伴们追逐嬉闹时的样子。那时矮小,每次排队都站在最前面第一个位置。打陀螺,推铁环,踢毽子,丢手绢……跑得即便满头都是大汗,还不肯停下来。转头北望,钟声似乎响起,老师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夹着书本,竟直奔各个教室去。上课、起立,读书、板演,打扫卫生、擦黑板,一切都还是那么紧张而有序。朱有得老师、刘亚东老师、花修盘老师、王全荣老师、花怀兰老师、胡淑荣老师、闫主任、王校长,带过我的每一个老师的名字都记得那样清晰。他们现在都还好吧?忽然又想起了邻村里的好多小伙伴们,那时一块去来,一块儿说说笑笑,几乎形影不离。而现在,每次回家很难见上一面,有的三十多年都没见,他们也一定还好吧?近些年,有来往的同学,已经屈指可数了,其他人早都不再联系,听说有几个早就不在了人间。人间一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然而却要永久地分开。不论是天南,还是在地北,我只愿他们都能好好的。
哪一间是我三年级时的教室,哪一间是我五年级时的教室……一切仍历历在目。眯上眼,老师的音容笑貌还在,同学的欢声笑语还在。满村庄满湖野拾粪、割草,去别的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到学堂后山上搬石头、采草药……很多事,很多人,一起涌出来,我却不知从哪一处开始想起。不悔梦已过,只恨太匆匆。这可是我最早的母校啊!我的童年最美好的时光都留在这里。
小时上学堂,好多次都是母亲领着我的小手,那时母亲多年轻漂亮。如今,母亲老了,走不动了。她只能坐在家门口,盼着我们能天天天天地回家来。故乡老了,学堂老了,小路老了,为什么母亲偏偏也要老?岁月啊!你是一个怎样的尤物?
看过这一切,似乎有太多的牵念,太多的不舍。岁月确是无情,一晃怎么都老了呢?一晃怎么都变了呢?回首,就觉所有的遇见都是美好,所有的美好都应该值得去珍惜,特别是那些亲人、同学和朋友。一辈子很长,一辈子却又是极短,许多人许多事都走散了。走散了,走没了,怕这一生再难得相见。
往回走的时候,脚步似乎太沉重。每一步,仿佛都要踩着童年时的脚印,都要踩到曾经的一个个故事。这段路很短,这一次,我却走得很长很长,长过我的记忆。
回城时,我使劲地挥了挥手。向那条土路,向那片空旷,向我的村庄,向我的母亲,直到我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