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不忍高声(随笔) ——绣画
好画为诗。
好画有声。
好画有灵。
好画入目,万千字句都会像小精灵一样从明艳或暗哑的色彩中纷纷跳将出来,瞬间带你到另外一个空间去,你只需跟着她飞,弃了自己的凡身,不必奢望有太多的解读。
这一个飞,已是画者给予观者最高最美的赏赐。
这一个飞,已是观者对于画者的最高最深刻的懂得。
初见这一幅《洵阳遗韵》,是两年前的冬天。
下午四点多一些,北方的小城已经烟雾笼罩,取暖的煤从高高的烟囱里升上去,黑色的坚硬的随风散去了。
我一个人在路上,踩着吱吱的雪,发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凉湿的,一直从额沿到腮边来。
很多的店尚未关闭,但门前人车稀少,北方的昼短夜长常常让人觉得站着时间是这么短,而躺下来冥游的时间更多一些。
因此冬天是一个适合想而不做的季节,是一个有求而未必要果的季节。所谓“猫冬”也许就是来源于此。猫走起路来很轻俏,已经刮到了衣角你也未必能察觉到。猫,有时是为了轻轻的来轻轻的走那句诗而生的吧,可惜它又不明白来与走之间为什么还要挥手。
胡想如乱发,一路散着,进了有这幅画的小店铺。
满屋的十字绣成品,半成品,满屋的渐至黄昏的气息。店主靠着玻璃柜子斜坐着,并不热情。想来是白天说的话太多了,见我只是点了一下头,眼睛却又不知在看着何处。
这样的时候,适合慢慢地寻找或消耗。
但不必寻找,只一下,就看到它。它在众多未开封的绣品中静静的挂着。心头震荡了一下,心里热了一下。
它是我的吗?要不然,为什么拿到手中的时候,眼里会有雾气弥漫上来呢。心弦轰轰地响了起来呢。
说久别重逢是过于牵强的,可明明又有晚相见早相识的情感汹涌出来。说想带它回家也是牵强的,这么静的不忍让人呼吸的画面,神仙也不能带走,我一个柴火女人又如何敢言这是我的。
可是,它是我的,这么想的时候,我想说感谢,却无人可对。
深深地望着,听到琵琶一声声,由幽幽之处传来;箫声一阵阵,由暗暗之处传来,团扇慢慢摇,在明黄珠绿的衣衫前动起来。不要人语,不要歌。淡淡的哀愁象一匹丝绸,没有缝隙地笼上来,切切如针,剌入心,却又晃晃如海上明月,融入目。这哪里画,这分明是哪一年我掠过江南之水后落脚的一间阁楼吧。那个阁楼,就是那一世我曾居住的尘寰。
那三个女子,原本我以为是三个人。抱着细看,又惊觉那不过是一个人的三个魂魄!趁了夜深人寐,树木低伏,蛙鸣入水,无人看守,她们游离出来,不撷莲花不沾风露,只安宁地对坐,意味深长地对视。又各自选了符合自己心意的三个物件,顾自弹拨心之音。
那心之音,本是在一个心狱里收藏着的。平日里不得不纠缠在一起,任人侧耳,仍然分不清箫之空旷辽远又或圆润深沉,浸无限柔美与凄凉,亦分不清琵琶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之高低扬抑。
尘世无天籁。
尘世只有捣衣搓米声。
剩下的,就只有日日端庄而坐,拿着团扇,头轻含,眼低敛,持引风招凉,遮尘蔽日的安然(也可叫做沉溺或任由)的样子。这样的境况,岂止只是女人一类生物所独有呢。很多男人也有这个隐与忍吧。思想或灵魂中最真实的一部分,在现实生活中一定要深深地埋起来,偶尔因为月光白或红酒熏,出来透口气,立马又三魂归一,立地成佛成道,投身与不得不的生活中了。
连说个“成人不自在”的时间也没有。
这个就叫做成熟,无奈而必须。
华丽的服饰,沉静的面容,一把经年绾着的秀发。一个厚重的无法穿透的黑色背景。
看了很多遍,一直恍惚于到底是背景是影子,还是这三个女人是影子呢。叠加之中,仿佛整个世界也只是一个影子了。除了一箫一扇一琵琶,竟别无他物似的。明明有人在诉说,却明明又空无一物。这幅画,如此令人深陷!
我把它买回家,打算绣出来。
展开沉黑的绣布,抖开五十二种丝线,却无从落针。
没有人知道我的无措,当烟蒂一只只灭去,当黎明一寸一寸地逼近。
前年的冬天,为了这幅画,我常常有揪心的感觉。又不能确切说出是什么把我的心揪了起来,又放了一些凭空的思绪在里面,像一个汽球一样,整日的浮在油盐的盒子上。偶尔写字,也会忽然记起柜子里的它,一时之间分不清我是在珍藏还是在躲避。
而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画者是谁,更不知道这幅画卖出中国油画史上最高价——137万港币。现在想来,久居小城,心渐渐的小到了只能装得下自己的人,是多么简单而又苍白!
查了镇海。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
而一个人,把他的画传到了世界。那临海之城之镇,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不只是青石板的叩响可以惊动星星,也不只是乌篷船的摇动可以带起如梦般的波纹,更不是深巷的回声可以叫醒丝帐后的伊人。所有的解释只有一个:那里有一个思想上生着羽翅的人,有一个灵魂可以位列仙班的人,有一个眼睛可以看到云霾之后的阳光的人。
多么可爱的镇海。
沥过了千年砂粒的打磨,也洗过了千年的咸海身浴,终于捧出千年古蚌,送出熠熠生辉的珍珠一颗。否则何以有陈先生那样的运色彩如有神,挥画笔如有灵,描江川秀水美人明月如有生命的画家。一幅幅的画卷或大气或温婉,独独没有少了那一份江南人的细腻与优柔,那是骨子里的郁郁葱葱的水乡情结,还是情结中脉脉如血的水乡情怀呢?
喜欢这幅画的人,喜欢陈先生的人,都应该喜欢镇海吧。
可惜,我绣至七分之一时,陈先生已经去了。
很多人说,那是心力已尽。源于追求得过于完美。
其实我很想说,敢于或有实力追求完美并真的做到了完美的人,是不会累的。他不过是转了一个方向,去寻找另外的美与归途去了。我坚信这一点,不只是因为我相信轮回。更多的,是因为我坚信,给予别人太多的人,永远不会孤独。所以,他永远有自己单独的去处。
有人为此画题了词:
团扇轻挥萧泣咽
琵琶如雨疾声弹
洵阳温旧江亭韵
热泪飘飞湿凭栏
读过后,记到小纸条上,放在这个画的旁边。
这个冬天就快来了,我不知能否枕着这四句湿了凭栏也温了江亭的词,在大雪飘飞的北国,在街灯昏黄,街路冷硬的夜晚,靠着我的印有清明上河图图案的被子,绣完这一幅让人不忍不敢高声的油画。
这些文字的远处,是周庄的流水,是双桥的江南,是一朝复一朝的永远不变的古朴院落和院子里人。
忽然之间,又开始想象那遥远的老城墙下,有没有一把旧的油纸伞缓缓地移过来,无人撑着,只是自己握着自己的竹做的筋骨,一步一步地走回久远的年代,那是一个属于穿着绮罗的女人的年代。
那个年代,真的永远在留在了画中不复归于浊浊今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