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扯点闲篇。陆小曼和徐志摩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才子配佳人嘛，虽然过程曲折、结局凄凉，但许多青年才俊几乎还是要以此为人生理想的。没办法，陆小曼是个大美人，人皆不能免俗。这个女人美到哪种境界，从现在流传坊间的一些书籍中看不出来，因为她不太上相；但有些东西可以为佐证：其一是徐大才子为她拼至众叛亲离仍不肯回头的执着；其二是同为文人的胡适称道她“是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其三是名画家刘海粟也不吝“美艳绝伦”这样的溢美之词。可见，陆小曼的美艳，断非如今那些靠化妆品和手术刀上榜的所谓佳人可比的。
　　 然而理想与现实终还是有距离的。徐大才子美人在抱时，并没有想到美人在现实生活中，是要住豪宅、使仆人、出入洋场，更兼抽几口大烟的，是此徐先生教书写字的闲暇，不得不去倒地产赚钱，于京沪间往来奔波，最终因飞机失事断送了华年。后来有人就讲，徐大才子倘不是飞机失事，也要为养个佳人活活累死掉的。这种说法当然不够厚道，但引人扼腕之余，总不免让人觉得，以徐志摩远超常人的聪颖智慧，尚不能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准位置，寻常人等还欣欣然沉浸于梦想之中，百般蠢动，岂不尴尬？
　　 当理想遭遇现实时，很多时候的确是不免尴尬的。便是水泊梁山上响当当的哥们儿，也少不得要由此碰破了头，枉送了自家性命。那个时代，男人们的共同理想是“生当鼎食死封侯”；这种理想，平常人在平常时候是实现不了的，须是个勇武之人，正当乱世之时，才有得一番机遇的。宋江等人恰应了这种地利天时，因此也就一头走上了追求个人理想的道路，带着一干人演绎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悲剧故事。当然，就宋江个人而言，他也算实现了一半的人生理想，因为他命殒贼手之后，居然靠托梦得了个哀荣，封了个忠烈义济灵应侯。
　　 然而于现实间，这个侯位实在是不堪一提的。封建王朝里，历来说时兴送帽子的搞法，只要皇帝老儿兴之所至，便可造出大堆的王侯将相来。以到于汉时，就有“灶下养，中郎将；烂羊头，关内侯”的说法；晚唐时期，也有个“补阙连车、拾遗平斗”的民谚（此语可由诗圣老杜做过拾遗、却穷困潦倒一生得到印证）；到了水浒英雄们的时代，更是“漫天司空、遍地太保”。可见，宋江觅个死后封侯，实在并不是件了不得的事。也就是说，他以一文面小吏的出身，拼却性命才实现的理想，搁到现实生活中，不过渺如芥籽。由这个角度来看，的确是个悲剧。
　　 宋时军队的官阶，书中并未详解，仅能识个大概。按照军队官衔由大到小的顺序，曾经提及的官衔大致可以这么排一下：兵马都总管、兵马总管、兵马指挥使、都统制、统制，其中跟兵马指挥使相对应的官阶，似乎还有保义使、团练使、防御使、横行使之类，而观察使、节度使等文职就要高也很多了，才可算一方大员。
　　 下面，就得看看宋江的理想之路了。宋江出身郓城小吏，做梦都想“得为臣子”，他由水泊之主接受招安后，根本就没捞到实衔，率兵破辽时，上面给了个“破辽都先锋”的虚职；然后接着讨田虎，授“平北正先锋”；打王庆，去时为“平西都先锋”，回后虚升“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再去征方腊，复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正先锋”。直到东南西北打遍、天下太平之时，才得授实职，做了“武烈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在得到“大夫”之位前，宋江做的官儿，其实也就相当于个兵马指挥使，也就是一个小军分区的司令员，没多大实权；便是做了大夫，混成了一州的军队最高长官，其实在朝廷里也算不上角儿－－正旦节宋江跟卢俊义上朝谢恩时，位置在两班之下，居然还不能上殿，在外面等着皇帝一批批地接见，这一等就从天明时分等到了午牌。由此处的记载来看，宋江这个大夫之职，实际上平时是没有上朝晋见的资格的，过年时能上个朝，那不过是皇帝老儿高看了一眼，格外示恩罢了。可惜，宋江至此时，还颇以“今日得为臣子”为荣，他哪里知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这才是封建王朝用人的正道。
　　 依据前面提到的官阶，梁山上有些人就更不划算了。比如说呼延灼，上山之前就做过都统制、兵马指挥使，立下汗马功劳之后，只是换到御营做指挥使，彻头彻尾的平调；关胜原来也是指挥使，后算是升了一级，做了大名府正兵马总管。而先前做到保义使、团练使这一级，后来在对阵时送了命的，也有宣赞、彭玘、韩滔等数人，这些人即便苟全了性命，也顶多授个诸州统制而已，没有多少上升的空间。在这一百零八个好汉中，除朱仝在破大金后当了太平军节度使外，呼、关等仍在军中谋职的人尽未得善终；其他看破红尘、早早求了闲职或归隐于乡村、庙宇的，倒得终天年。这几乎就是一个设定的局，一个莫大的讽刺。
　　 反而是李俊、童威、童猛等人，早早悟透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实在遥远，于大胜之时诈称中风疾，去寻了旧友费保等人，打造船只出海，径投化外之境，道是“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到后来，李俊居然做了一国之主，余者也各占海滨、自成霸业，怡然得乐，更似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如此掩卷，就不能不说，宋江等人追求改变个人命运的远大理想，注定要在遭遇现实时，演绎成一段悲剧。而这个悲剧最大的悲哀在于，他们实现或接近个人理想的快感，来得如此艰难，去得如此迅疾，让人倍感理想在现实面前的脆弱。
　　 也许，在理想遭遇现实时，还是现实点好？就譬如，徐志摩不要去找陆小曼了－－恐怕，他做不到；换了别人；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