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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冬之韵】冰凌之下——忆奶奶(散文)


作者:一清哥 秀才,1744.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58发表时间:2016-12-21 22:59:32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生的世界没有冬天,冬天是窄小的冰冻的凝固的休闲的,奶奶的世界只有一个季节,就是夏天,它是辽阔的奔涌的涓淌的劳作的。奶奶的身子是瘦消的嶙峋的茎枯的,而她的心又是澎湃的奋斗的激情的不息的。她出生在夏天,她的离去,却在冬天——它是休闲的安宁的祥和的寂静的永远的,这似乎是对她一生的犒劳。
   奶奶离开我已有三十个年头了,日子呀,想拽也拽不住,只能看着它一天天的远去。但岁月似乎又把你拉得和她当初的脚步靠得更近了,看得更懂了,感悟得更透了。她的瘦,她的劳作,她的不屈,她对我们儿孙的爱,这些典型的场景,这些珠子般晶莹的过往,总是清晰,因为她自己刻画锤炼打造深刻的缘故。虽然她不识字,不是作家也不是画家,但我觉得她就是最优秀的作家和画家,画她自己写她自己,画她的家写她的家,一笔一画,那样得认真仔细,始终如一,坚持不懈,直到离去。
   奶奶出身的地方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江北,直到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之后的八九十年代,那还都是一眼能见的贫瘠、贫困。人们生活大多艰难,何况新中国成立前那个战乱纷争的年代。她吃不饱,里外尽是青筋暴露的骨头。十三四岁就在地主的皮鞭下过活,累累红印紫印黑印条痕;父母垂泪,她无怨。因为小小的她就已知道,这是她必须的生活,必须的牺牲,否则家里的父母还有弟弟(我的外公)眼下就无法生活。终于,在一个凄风苦雨交错肆虐的夜晚,皮鞭加劳累冰凉和屈辱迎来了她人生的觉醒,第一次身体心灵意识能量一道迸发——她只身带着一个比她更小、也受盘剥凌辱的小长工,连同家人,一路漆黑,坑洼跌撞,逃亡到了江南。知识能启蒙人的认知,而奶奶是用她所凌受的苦难她的自悟她的不屈,自己对自己开启的对这个人世间的认知。从此,她开始了自己对自己命运的经营。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恐怕记不起描述不来了,有的也只是奶奶或者爷爷对我叙述的他们的回忆。由于都是他们的事,我没有参与其中,我也就不能清晰地描述了。只知道爷爷家族人口众多,弟兄众多,姐妹众多,年轻时,爷爷在一国营船厂工作,手下有上千人的队伍;奶奶呢,估计是家里的劳模了。因为爷爷家里的事几乎不管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各种的交道都是奶奶一人去办理的——她有这个能力。我们原来的一间老房子在没有公社化以前可是四里八乡的瞩目之处,家景也好。就因为这,父亲才来到了奶奶家,当了上门女婿。我的母亲是我奶奶的弟弟生的,奶奶一生没有生育,就带了我母亲,之后又带了我。公社化之后,整个国家一片混乱之中,你能保护好自己不受冲击就已经不错了,还有精力怜惜自己的房子被公家用来折腾吗?此时,爷爷船厂也被波及,下了岗,家里也搞得七零八落,徒有空架。加上一些意见的分歧,父亲在此时带着母亲回了他自己的家,因为他是村干部,一个公章的事,他就走了。被奶奶抚养带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这时候已经是我母亲)也被公章一敲,一道带着走了——家里又空了。
   每一次的描述,我都能感到奶奶嶙峋的骨架里似乎凌凌的有响声,那是心颤的响声。刚强的奶奶没有泪水,有的只是嶙峋的骨架里隐隐约约的响声,就好似冬天河面冰凌之下河流涌动的响声。只不过一个是大自然的响声,一个是奶奶内脏的响声;一个淌的是河流,一个淌的是血流。奶奶身子的凌瘦刚强属于冬天,奶奶内心的热烈澎湃属于夏天。
   奶奶向我爸爸妈妈要下了我。因为我是在这个老屋生的。为了我的户口,奶奶和爷爷不知求了多少人,请了多少人,又等了多少时。反正我已记得,我都快进小学了户口还没牵得进来。老师可怜我让我进校门,书也没有,空着两手,茫然来回地跟着别人后面跑。(自己小,当时倒也不觉什么异样,现在回过去想,才发觉了异样。)请吃的人倒是换了一拨又一拨——你没本事办,干嘛能厚着脸皮吃?难道你们不知道请你们一顿我的奶奶要省多少顿,要劳作多少回?——痞子哪儿都不缺!
   那段日子,我的户口不在奶奶这里,吃住却在这里。我一生下来就只认这儿是我的家,别处我是去了就回,五六岁半夜都敢跑,哭着找着要奶奶。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当初究竟是对还是错,奶奶是盼着要我,就如同我夜里梦里都盼着要奶奶。可我哪能知道奶奶养个我要费多大的劲呀?那时候吃饭穿衣可都是要凭票凭证的,没有户口啥都没有,没地没粮没暖身的衣,一切的艰难想想就知。奶奶生命的短逝,我想我绝对脱不了干系,我过早地吮干了她生命残存的不多的精血。
   她不光要忍受生活的艰难,甚至还要忍受别人的落井下石,白眼嘲讽,冷言刁语,甚至明目的欺凌。小时候奶奶弱小的身子能忍受地主皮鞭的抽打,她不怕,因为她在为家,为她的父母,还有她幼小的弟弟(我的外公)。现在没有人敢对坚强的奶奶施与鞭打,但暗地里变相的欺凌嘲讽刁语也如鞭子在抽打——她也不怕,能承受,因为她还是在为这个家,为我,为她所选择的这个家的延续。
   幼小的记忆里,奶奶为了我填饱肚子吃的好不受饿,她总是冒着被批斗的风险,去几十里外的地方割猪草,卖了换钱,买米买衣。那时候草也是资源,宁可干长着,也不让个人乱动的。听说哪个地方管理松点,就几个人相帮着大老远的去探找,甚至夜里头抢着偷割,那野地里沟道畔渠岸边疯长着的野草。“唰唰唰”,多年后奶奶说:“你不知道,暗夜里星光下,听着这镰刀爽利割草的声音,是多么的快乐兴奋又警觉害怕。”有时候也把草弄回来积肥,奶奶五十多岁了,小小的身子,自行车上捆绑堆积的青草像一个移动的柴丘,来回一次几十里路,能多驮些就多驮些——可不管身子的孱弱,能否承压得起。这样的身影,它永远清晰地刻画在了我的记忆里,不会有一丝毫的淡去。
   草里有虫呀,齿呀,刺呀,毒气呀,奶奶的身子总是被弄得“疙疙拉拉”的怕人。她身上痒得实在难受,就除去外衣(永远的土制粗布衣服)让我给她抓——是的,只能是“抓”,挠是没有用的,要带着指甲,抓出道道的红印血印,才算暂时解除了她的奇痒。现在写来,情景历历在目,不由又泪眼婆娑……我看到,奶奶上身皮肤几乎是暗灰色的,除了皮肤块块道道累累如同土地沟沟壑壑坎坎,不堪忍睹外,她的乳房就像久病的奶牛,一根茎草般连在骨瘦的身子里——垂着。又宛如一只膨胀后被戳破排尽了气的气球,皱皱巴巴一张皮,我怀疑排干了营养物质的胃也就是这个样子。——而她的精神永远的澎湃,力量永远的无穷。
   我已经进入高中了,有一回假期回来看她,吃饭时她说:“今天乡上(那时还不叫镇)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查来查去,说我太瘦了,要加强营养,注意休息,否则要生大病的。”
   “……你猜我怎么说的?”她看着我,问我。“我说,我从小就是这样子的,我身体好得来呀,可以打死头老虎!——医生瞪着两眼光看我,旁边的人也都侧过头来看,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久经磨难的奶奶干瘦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可爱羞涩的红晕,不等我回话就自个替自个回答上了。
   我那时太糊涂,也不懂事,医学知识也太缺乏,就根本没往深里问——该问问她,咋想着去医生那检查身体去了?其实那之前有好多回她说过,她有头晕了,只是瞬间就好了,也就没往心里去。以为是贫血劳累之类的小毛病,歇歇就会好的,何恍又不是常晕。只记得有一回冬天,才下过一场雪,中午前后,她到河边洗菜又端了盆水,回到场地时,站在那不动了,手在摇晃,盆里的水四下摇曳,溢出盆去,泼向身边,洒下一圈点点的雪洞。我赶紧去接扶,问:“咋啦,奶奶?”稍歇,她说,刚才头一阵的晕……我叫她歇歇,让爷爷陪着她去检查检查。不知去了没有?——肯定没去。
   她对自己太不关心了,而对我们却一刻不离的关心。她的身体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生过病,连伤风感冒都没有。偶尔的一次还是在我不大的时候,弟弟也小。弟弟暑寒假也总要来奶奶这里玩,总是我带着。我大约在八九岁,弟弟四五岁的样子。那个寒假很冷,河里结着冰。奶奶发着烧在家躺着,我牵着弟弟来到床边,对奶奶说,我出去玩一会,就一会,在上坡隔壁。奶奶叫我,别走远了,别去河里滑冰。我“嗯”着答应了。也不知怎么着,我玩了不大的功夫,她竟然裹着件厚衣服寻来了。我正和伙伴们玩的起劲,她问我,弟弟呢?我说,就在边上呀?——可回头又不在。奶奶叫我去找,我说,跑不远,一会就去找;我叫她回去。我以为奶奶回去了。我停了一会,玩兴过了,就去寻弟弟。在小队另一头住户家里把他找了回来,三个相仿的孩子正玩的灰头土脸。回去,正在路上走着;队里的人说:你快回去,你奶奶去河边寻你弟弟,不知咋的,晕晕乎乎竟自己跑河里去了——辛亏有人看见,拽了上来,否则掉到冰窟窿里……我撒着丫子往回跑,对后面的弟弟说,快!赶紧自己跑回来!
   那天奶奶没有怪我,只是再三叮咛不要去河边,要带好自己的弟弟。边说边一个劲地在被窝里打寒噤发抖,爷爷叫赤脚医生(当时社会特有产物)去了,我和弟弟在边上,这才知道恐惧害怕得发抖……
   奶奶是在我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去世的,所以她没有享到过我一天的福,虽然她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是个苦累,但我觉得。唯一的欣慰就是小学里开家长会,奶奶回来总能有无尽的快乐自豪,我的作文三年级第一篇就贴在了学校教室的黑板墙上,写的是奶奶教我烧火的经历,几个红笔画的小红花围着,奶奶能多高兴就多高兴,并维持了好多时日。她不识字,这些都是同去的家长赞许地指给她看的,我回来也从来没告诉过她——我没当这一回事,没想,她却当这一回事了。可惜,这样的努力我没有能坚持维护它许久——我该受这年少无知的惩罚。如今的我想重新把它拾回来——用它来一笔一画认真刻画我的奶奶,寄给我这个把我当作一回事,可早已躺在冰凌地下的奶奶。
   奶奶是在我读高二的那年离去的,最终还是死于她平时不当一回事的头晕——脑溢血的前兆呀!那前一天的中午我还回家和她一道吃的饭,我去校时,走出了多远,回头,她还在那个路口看我。见我回头,又伸手向我招手,向左右挥挥,又向前挥挥——远了,我听不见她的喊声,但我从她左右前后的手势里知道,她在叫我:走吧,路上小心。
   我是小心了,可她却没有小心。我刚走不久,她和爷爷回家聊天聊我时,腿突然又颤抖了,手扶着桌子,一下没有扶住,叫了声我爷爷的名字——她的爱称,人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爷爷抢着过来扶,任凭怎样的呼喊——这回,她是真的没有力气来回答了。一生的力气都使完了,瘦消身子里的血流流尽了。爷爷几乎悲绝……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的消息,踉跄回家,一头栽进奶奶的怀里,奶奶早已冰凉。只是这回,她冰凌瘦削的身体里再也淌不出夏天的热流了,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当初支撑她一身的筋骨——这是她的神,上苍大地要把她收到怀里去了。我忘了,奶奶也忘了,奶奶也有妈妈,她也该躺到妈妈的怀里歇歇去了。只是她已不知道,我在她瘦消冰凌的身子上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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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说不完的故事,不管是悲是喜是苦还是甜。这篇文章在深情的回忆中,以奶奶艰苦的生活、不屈的性格为主线,写出了令人敬佩的可爱可爱的奶奶的一生。奶奶对命运的把握,对自己的抚养,为这个家的付出,作者作了详细的描绘,同时,作者还借奶奶之口写出了奶奶对身体的自信。对于奶奶而言,长期的付出那是对身体的透支,一次找自己的弟弟时掉进了河里,被人救出,却是一劲地嘱咐我不要去河边。后来,奶奶也去看过医生,但终是岁月不饶人,奶奶最终因脑溢血而去世,这让自己悲痛欲绝。回顾奶奶的一生,更感奶奶生活的不易和为人的善良,更感奶奶抚养自己的不易和性格中的坚强。这是一篇回忆奶奶的散文,更是一曲献给奶奶的赞歌。推荐欣赏。【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223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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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12-21 23:01:29
  问好一清哥,感谢对星月的支持。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12-21 23:03:05
  奶奶的一生是不易的。奶奶是让人敬佩的。这是奶奶的一篇传记,写得情深感人。
3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12-21 23:03:41
  奶奶对自己的这份爱应该是心头这一辈子的暖,永远忘不掉。
4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6-12-24 23:22:42
  愿朴实勤劳、慈祥和蔼的奶奶在天堂再也没有劳累和悲苦。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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