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是我大学同学，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向来话不多。在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的那个黄昏，窗外飘着小雪，屋内温暖如春，我和老公两个人相对坐着饮酒。
　　 “一九六零，那时我九岁，家就住在烟台芝罘区的民生胡同里。”当一瓶干红见底的时候，老公脸颊绯红。一向木纳的他，深情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的一些经历，“那时候我上三年级，哥哥上四年级。有一天，是星期四，我们应该上学。早晨四点多，爸爸对我说‘快起来，我们去孙家滩拣白菜叶儿。’我说：‘爸爸，不行呀，我们还得上学呢，今天你休息，可是我们学校不休息。’爸爸说：‘少废话，赶紧起来，跟我走。’我还要争执几句，爸爸拿起火钩子就朝我打来。我只好旷课随爸爸去拣白菜叶儿。心里很不服气：为什么不叫哥哥去？他上学要紧，我上学就不要紧？”
　　 听到这里我很奇怪地问：“是啊，你哥哥比你大，为什么不叫他去啊？”老公叹了一口气说：“我从小眼睛近视，爸爸妈妈都是当机械工人的，他们认定我的眼睛看不清图纸，长大了不能当工人，从小就不喜欢我，宁肯耽误我上学，也不舍得叫哥哥耽误功课。他们一心想把哥哥培养成一个技术工人。在他们眼里，我长大了也是个累赘。”
　　 我听了感觉很可笑，对他说：“你爸爸妈妈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你考上了大学，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吧？”
　　 他苦笑了一下，说：“是啊，自从我考上大学，爸爸妈妈对我的态度都变了。”然后，他接着讲他的往事：“一路上，我撅着嘴，不和爸爸说话。那个时侯，已经是深秋季节，天气比较冷，爸爸穿着大棉袄，骑着自行车，带着我飞快的从市区来到郊区，来到了孙家滩。我只穿一件单衣服，冻得直哆嗦。我们看见农民已经收完了白菜，就开始拣那些掉在地里的老菜帮，也顾不上冷了。爸爸说：‘拣回去，让你妈给咱们包包子吃，这一大麻袋能包许多包子呢。’我一听说能有许多包子，就想终于可以吃一顿饱饭了，旷课也值得呀！
　　 晌午时分，我们装满了两麻袋白菜叶子，爸爸用自行车驮着麻袋，我只有自己走了。爸爸怕我冷，把他的大棉袄给我穿上。爸爸有一米八的个头，他的大棉袄，就等于是我的袍子，我饿着肚子，穿着那么大的破棉袄，艰难地从孙家滩往回家走。我很快就看不见爸爸的影子了。”
　　 我站起身来，看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今天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我要和这个平时的闷葫芦好好聊聊天了。我问：“后来呢？你走丢了吗？”
　　 他脸颊绯红说：“我哪里有那么笨？我是看见收完花生的地里有些小孩子在拣花生，我的食欲立刻被调动起来，赶快加入了拣花生的行列。我用手去挖那些漏收的花生，收获真大呀，一会儿就装满了大棉袄的两个大口袋。花生真好吃，脆生生的，带这泥土的香味。我吃了几颗以后，突然想到爸爸，他早起也没有吃饭，推着那么多的白菜叶，一定饿了，累了。我飞快地追上爸爸，把拣来的带着泥土的花生给爸爸吃。爸爸眼睛里含着泪花，说：‘儿子，早上我还打你呢，你不嫉恨爸爸呀。’我说：‘不嫉恨。爸爸也是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呀。’爸爸听了我的话，眼泪就在眼窝里打转转。回到家里，我把花生分给哥哥和弟弟吃，弟兄们吃得十分香甜。孙家滩的花生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了。”
　　 听到这里我深深地被他的赤子之心打动了。他爸爸这么对待他，而他还是对爸爸妈妈哥哥弟弟那么亲。可我小时候，爸爸打了我，我就离家出走了，害得爸爸妈妈找我找到三更半夜……看来老公的心地是比我善良，脾气比我温和啊！
　　 我们都沉默了，陷入深深地回忆之中。还是他打破了沉默，说：“我爸爸心粗，脾气也暴躁，我妈妈性格温和，我从小喜欢我的母亲。”
　　 “对啊，孩子们一般是比较喜欢母亲的，特别是男孩子更喜欢母亲。”我也有同感。说道这里，他又想起了母亲，对我说：“昨天我去看她老人家，她还和我一起回忆了那年的只楚镇割麦子呢！”
　　 “只楚镇割麦子是怎么回事啊？”我很想了解老公小时候的经历，于是缠着他继续讲给我听听。“说起来那还是我十岁那年夏天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家和全国许多家庭一样，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父亲和母亲整日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父亲那时候在烟台钢厂工作，钢厂的地址在只楚镇，他利用业余时间种了一些麦子，到了秋天，由于钢厂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收割麦子，父亲叫母亲去收麦子。母亲说，让我和哥哥放学以后去迎接母亲。我们答应了。于是母亲怀着6个月的身孕独自去了只楚镇收麦子。
　　 母亲不识字，方向感也比较差。当母亲低头割了全部麦子以后，头昏眼花地抬头一看：糟了，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无论母亲试图从哪个方向走，总是又回到原地。四周连个人家都没有，母亲急哭了。
　　 再说我和哥哥，从民生胡同的家里一路顶着火热的骄阳往只楚步行，哪里有钱坐汽车呀。我们家穷的连脚上穿的鞋都没有，太阳烤的地十分烫脚。于是，我和哥哥脱下身上穿的小破褂子，套在脚上，慢慢往前磨蹭。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走到发电厂的时候，我们问了一个带手表的叔叔，他说，两点了。于是，哥哥决定回家拿书包上学。我想，怀孕的母亲要推大板车，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虽然那时我也只有10来岁，但是在困难的生活里，父亲和母亲经常因为钱不够花而吵架，母亲曾多次说她不想活了，所以我很担心母亲。我从小心细，非常心疼母亲，于是我说，哥，你上学吧，我去迎接妈，接不到妈，我是没有心思上学的。哥哥回家去了，我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麦子地。看见母亲坐在地上大哭呢！
　　 我赶快跑过去，像男子汉那样安慰母亲，帮助母亲整理好失落的麦穗，捆绑好车上的麦子，又理了理母亲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和母亲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心酸极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可怜母亲为了我们填饱肚子，竟然怀着身孕走了这么远，割了这么一车麦子，这吃了多么大的苦啊！我虽然是个男孩子，可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我从心眼里心疼母亲。我低头看见母亲的裤子破了，膝盖处的血迹都接了痂，我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对我说，挺着肚子割麦子弯不下腰，只好跪在地上爬行，结果裤子碎了，膝盖破了。我抚摸着母亲的伤疤，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我和母亲整理好麦子以后，我要拉车，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说：“你年龄小，在后面推车就可以了。”就这样，我和母亲饿着肚子、推着很重的一车麦子，顶着在那个骄阳似火的艰苦年代里，把自己的足迹留在了只楚镇那无名的山沟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也留下了疼痛的伤疤，不能触碰，一触碰就会揪心地疼痛！你看看，母亲养活我们是多么不容易啊！”
　　 老公说完，端起杯一口气喝完杯中酒，说：“不说了，小时候的往事都是叫我心痛的事情。不是饿肚子，就是吃苦受累，有时候还要挨打……”
　　 我说：“难道你的童年就没有快乐的事情吗？”老公寻思了一会儿说：“几乎没有，就是有也是快乐中伴随着苦难。”我很纳闷，问：“这话怎讲？”老公又喝了一杯酒说：“印象最深的是，我和胡同里的小伙伴们去开花石头爬山，为了比赛谁爬得快，我们以民生胡同的出口为起跑线。一声哨响，十几个小伙伴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你追我赶地向开花石跑去，一路上，谁也没有注意花园里那些熟透了的苹果。不多一会儿就顺利地爬上了开花时，我和哥哥是第一个到达开花石头还有些得意洋洋。可是回来的时候，我们被苹果吸引住了，偷偷摘了果园里的苹果。那时候华侨村以南的山坡上都是苹果园，没有任何建筑，我们一边摘一边吃，不但吃饱了肚子，还揣满了所有的衣袋。结果，被看果园的老大爷发现了，一直追着我们到民生胡同的家里。把我们偷偷摘苹果的事情告诉了我们的家长，结果我们都被家长好一顿又打又骂。记得父亲打我用的烧火棍都断成了三节。”我说：“唉，挺高兴的事情，又和挨打沾上边了。”老公说：“那次挨打还挺服气，从那次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偷偷摘果园里的苹果吃了。那时候我们的家庭作业都很少，放学以后，几个小朋友一起写作业，不一会儿就写完了。写完作业以后，我们就在胡同里的路上玩耍。经常玩的是弹玻璃球和做迷藏。一般来说，天黑以前都是玩弹玻璃球的，我从小是近视眼，而其他小朋友都不近视，所以玩弹玻璃球，我总是输。天黑以后，我们就开始玩捉迷藏。我们藏的范围在不断的扩大，一开始，只限于民生胡同，后来就藏到了三马路和二马路，结果害得找人的一方总是非常失败。我们一直玩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睡觉。”
　　 听完这些我很有感触，我说：“我们五十年代的这些人，谁小时候没有挨打的经历啊？那时候孩子多金钱少，家家户户都吃不饱穿不暖，大人也没有文化，不懂教育方法，动不动就打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决心长大了当了妈妈一定不打自己的孩子。”老公说：“咱两个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暗暗下决心，自己当了爸爸一定对儿子好一点儿。”我说：“肯定是老天爷看见咱们的经历类似，才叫月下老人把红线牵住我们的心呢！”
　　 老公也很有感触地说：“来，干一杯，为了我们类似的经历和命运。”于是我们斟满酒，碰杯又干杯。我心里想：“我们夫妻能够在结婚二十五周年的时候还这么恩爱，此生无憾也！”
　　 接下来老公讲了全家人迁徙到内蒙古的事情，我影响最深的是冬天水井被冻住的事情。老公说：“有些困难是在烟台的时候不可想象的，就拿吃水来说吧，在呼和浩特到了冬天水管子经常被冻住，全厂职工家属都没有水喝了，又是开水烫，又是用火烧，忙乎半天才把水管化开。大家都说这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后来我父亲（当时是车间主任），他带领着几个徒弟研究和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种新的取水方法，他们做了一个深井，把手拉式水龙头安置在井中，当人取完水的时候，多余的水就流回井里，水管里没有存水，这样就不会冻住了。从此解决了冬天吃水难的问题。
　　 当时，在呼和浩特粮食供应的都是当地人喜欢吃的攸面，我们烟台人吃不习惯。星期天，半拉小子们结伙骑上自行车，车上带着攸面，到附近的农村去和老乡换小米或者小麦粉，有时候，还可以买到议价的粮食，这样就可以解决供应粮食不够吃的困难。寒冷的呼和浩特，北风吹得象刀子一样，年轻的孩子们被冻得哭爹喊娘的，但是，为了全家人能吃饱饭，在冷也得去，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就是那些孩子们中的一个。”我不禁感叹道：是啊，现在十五岁是孩子，那时候十五岁是半个劳动力啊！
　　 这时候，我们把两瓶张裕干红葡萄酒都喝得见底了。我们走到窗前看看窗户外面已经变成一派银白色的北国风光。我说：“老兄，今天喝得太多了，我们就此休息吧！”老公说：“我怎么能睡着呢？几十年来这些往事一直在我心里装着，今天吐露出来，痛快极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说：“这么大的雪……你……”老公不等我说完，抓起羽绒衣穿上，开门就下楼。我紧紧跟着他的脚步一起下了楼。我们沿着解放路一直往北走，纷飞的雪一会儿就把我们变成了雪人。我们手拉手，继续向前走。还好，那时候风已经停了，但是气温很低，雪花落身上、路上和路边的冬青树上都堆积起来。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海边，花灯初亮，灿烂辉煌，海边的花灯下没有一个人，海面上一片深色的黑蓝，远处的芝罘岛就像在烟雾渺茫的神仙世界，时不时地闪烁着神秘的灯光。我们看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我说：“虽然，我们都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但是上天是公平的，他给了我们一个似火的青年和中年，更给了我们一个幸福的老年，这就足够了，我们应该知足了！”这时候我和老公的手机同时响起来了，我一看是儿子儿媳发来的短信：为妈妈爸爸的银婚纪念日干杯！祝妈妈爸爸幸福快乐，直到永远！
　　 海港那边的钟声响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