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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天葵(小说)


作者:陈年 童生,621.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45发表时间:2016-12-23 20:29:34


   一
   你有过被大人逼着睡午觉的经历没有?没有。那你有个多么快乐的童年呀!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也,女以坤道。妇人者,以阴为主,方其二七而天葵至,月事以时下,女子得坤之阴,阴中必有阳,故以七为纪,一七而齿更。睡不着。我无聊地翻看爹的医书,当看到“二七天葵至”时,眼不动手停下来。书里面的话有的似乎懂,有的却完全不懂。特别是“天葵”这两个字眼生得很。我用心琢磨“天葵”的意思,啥是“天葵”呢?因为“葵”字,让我想到花,金黄色的向日葵花。娘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向日葵,长得都是窄肩细腰的。很媚。爹说,女人如花。爹说这样的话时,目光是软的,像广场上被风扯着飘的旗子,抖抖地动。想想找爹看病的那些个女人,虽然并不个个如花,但也是妖媚动人的。娘阴沉沉诅咒一个女人时,喜欢用妖字起头。妖精,妖眼,妖媚,妖里妖气……
   忘了要告诉你,我爹是个医生。不是大医院里那种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一个听诊器牛哄哄的正式医生。我爹呀,是一个民间针炙大夫。爹看了几本中医针灸书,知道几个穴位后,买了一包针炙用的银针,先是扎自己的腿,然后扎娘的穴位,再然后就在临时户区当起了民间医生。临时户区的穷人不怕我爹的医术不精,他们的口头语是针尖不伤人。所以平时人们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找爹来治。爹患者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爹看病不收钱,连药钱也不用,只要不怕疼就行。临时户区的女人没有在矿上大医院免费看病的权利。她们到大医院看病要掏高价的医药费。她们看不起医生,也懒得看病。爹在临时户区是很受人尊重的,人们都尊称他齐大夫。爹脸红红的,虽然嘴上说着,当不起,当不起。啥大夫,叫老齐就行。心里还是爱听人们这样叫。爹很怕人们看不起他的医术,就让我娘传话给英子妈,说我们家是祖传几代的中医。英子妈又传话给青蛋他娘,慢慢地临时户区的小孩子都知道,我有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被人尊称为“活神仙”的神医爷爷。其实我爷爷是一个种地的小老头。和那些从农村来矿上住儿子家的老头一个样。爷爷来我家时,是青黄不接的春天,腰里掖着一条又黑又脏的口袋,还有一根用羊腿骨做成的烟锅子。娘拉着脸颤着手给爷爷的口袋装平时省下的玉米面,爷爷把烟锅子抽得吱吱响。爷爷看不见娘的脸色,爷爷理直气壮,他是来拿他儿子的口粮。
   不好看。书里一个好看的人人画儿也没有。放下书,趴起来看娘睡觉的丑样子。娘嘴角挂一条亮闪闪的涎水,眼珠子在半开半合的眼皮下转来转去。白眼珠,黑眼珠;黑眼珠,白眼珠。就像两对一大一小滚动的玻璃球。我有点害怕,电影里挨了枪子,要死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翻白眼。就推娘,娘迷怔一下,骂我一句,翻过身子又睡。我抠妹的脚板心,妹抽抽脚。我又挠她的痒痒肉,可妹睡得死沉。没人理我,也没人和我说话,这样长长的寂静的一个午后,我忽然有点难过,我闭着眼听园子里小虫子在菜叶上细细的走路声,听豆角花倭瓜花大口大口地喘气声,还有向日葵的头跟着太阳转动时,脖子上的骨头发出地叭嗒声。那声音就像爹平时扳手指关节的声音,叭,叭。这时我又想起“天葵”,我感觉有种神秘的东西隐在这两个字后面,向我探头探脑。很近,但我抓不着它们。院子里向日葵花的影子投在地上短得像个兔子的小尾巴,可一转眼,鬼鬼崇崇地铺成个人影,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很邪的东西,在窜来窜去。小肚子一阵阵发紧,涨得慌,赶紧爬起来撒尿,站在墙根下,掏出小鸡溜,却尿不出来。只点了几个尿点,有一个尿点滴在裤衩上,很快不见了。撒完尿忍不住打个寒噤,见鬼了,大夏天打冷战。
   一只绿豆苍蝇飞得乏了,先停在框子边休息,后慢慢踱进镜子里。在明晃晃的镜子里苍蝇看着自己娇小美丽的身子,臭美得忘乎所以。我把手掬成个小网兜,悄没声儿地伸出去,嗖地一下,快得像一阵风。一只苍蝇已经在手里嘤嘤嗡嗡地叫着。它没头没脑地乱撞,痒痒得难受,我咯咯地笑。逮活苍蝇是我的拿手本领,逮住了放进封口的小玻璃瓶,看小苍蝇在四处透明的玻璃瓶里乱撞,直到累得飞不起来。这时我把它放出来,等它休息好想飞的时候,用苍蝇拍子打晕了,轻轻地拍,绝不能打残打伤了。
   你也玩过用活苍蝇喂蚂蚁?那太好了!我们一起来讲讲怎么玩!我把发晕的苍蝇放在蚂蚁窝附近,抓一只蚂蚁在它的身上。很快就会有第二只发现者,第三只,第几百只过来。团团地围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疼得那只苍蝇醒过来,绝望地看着身上数不清的蚂蚁。成千上百的蚂蚁抬着苍蝇浩浩荡荡地走过在它们眼里的长征路,眼看要胜利进窝了。我奸笑着把它们千辛万苦抬到家门口的美食,用小木棍一拨,就扔得远远。小蚂蚁不甘心,一次次地拖回来,又一次次被我扔掉。在那些北方夏日寂静的午后,我乐此不疲地玩这种生死游戏。晒出一身的汗,很痛快。
  
   二
   夏天,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爬在水缸上饱饱地喝一顿冷水。可娘不许我爬在水缸沿上喝生水,娘说爹说过,自来水里有细菌,喝了会生病肚子疼。我问娘细菌长得啥样?娘吱吱唔唔地说,像个虫子。那你捉一个给我看看。显然娘也没见过细菌,但娘不能让小孩子问得没话。娘照我脖子抽个后脖窝。我斜斜身子,拿眼睛横娘。娘说,我顶嘴了,该打。我当然不服气,大人就了不起,就常有理,明明娘捉不住细菌还打人。不让在家喝,我就在学校搂着自来水嘴管饱了喝,喝得肚子滚圆,轻轻一摸,哗哗地一阵水响。
   我觉得爹和娘故意地做样子给别人看,让临时户区的人家觉得我家孩子是大夫家的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有区别的。这种不一样是看不见的膜,隔开临时户的卑贱野蛮和贫穷。
   四年级新开算盘课。爹给我买架新算盘,爹摸着我的光光头让我好好学。爹说得慢,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一动不动。爹没当工人前最羡慕村里的会计,那个人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珠子,村人一年的工分口粮几下都拨拉清了。会计有权势,想扣谁家的口粮轻轻拨一颗算盘珠子就定。爹说,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我说,会踢飞毛腿,打遍全班不吃亏。我没有学会打“小九九”,更不会打“凤凰双展翅”,我学会了用算盘比赛拉火车,算盘珠子在光滑的课桌上哧啦哧啦滑得飞快。
   开哎,开哎,开火车,
   五矿火车也要开,
   往哪开?
   二矿开!
   二矿火车也要开____
   往哪开?
   七矿开!开开开!
   我和同桌青蛋敲着桌子比得正热火,老师把我的算盘没收了。老师说我不想学可以,但我要乖乖地趴在桌子上,不能影响别的同学上课。我夸张地抽抽鼻子,球!没了算盘我照样捣乱。我揪一下前边女生的辫子,然后极快地坐端正,手里老实地翻着数学书。小女生回头拿大白眼珠子瞥我一眼,眉梢上的一颗黑痣也生动地跳了一下。我的手指头不由人地动了几下,说实话,我很想摸一摸那个痣。看看它是软的还是硬的,光的还是涩的。对了,小女生的外号苦菜花。我给起的,好听不?给同学起外号是我的专长,特别是这些小女生,我总会把一个最适合她们的外号送给她们,然后领着一帮秃头小子,隔老远就喊唱给大家听。一备---------起,苦菜花儿开,黄个莹莹彩。我是很有耐心的,她走到那儿,我就把歌儿唱到那儿。直到她哭了为止。
   我觉得苦菜花是我起得最好听的一个外号,它里面有一股特殊的味儿,就像她眉梢那个会跳的痣,给人心慌意乱的感觉。说什么?我小屁孩懂个啥?切,小孩子也知道漂亮女人好看,也要多看几眼的。
   下学后,我喜欢逛街,没钱也逛。背着书包看那些长期户的女人们在街上吃凉粉。那些女人打扮得好,烫发,小翻领的褂子,黑皮鞋。女人筷尖上挑着精颤颤的粉条子,嘴唇撮成个小哨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我的嘴也一张一合地跟着动,又酸又辣的凉粉味馋死个人。卖凉粉的老太太就轰我,走走走,人吃狗看,牙帮捣蒜。去去去,回家写作业去。谁家的孩子?大人也不管。我偏不走,看那些女人吃,汤汤水水也不放过。女人们吃完粉,舀一碗凉水,漱干净牙缝里的香菜沫子,把漱口水缓缓地吐在马路牙下,回头看我一眼,凉凉的一眼。那种凉是看到你骨头里的凉。
   我是临时户的孩子。临时户区的孩子群传唱着一首谣:临时户,胶皮肚,十八碗,十八碗喝糊糊。从这个谣你就知道我是穷孩子苦孩子的出身了吧。我大声唱着这个谣时,已经走到水果摊。除了凉粉摊,水果摊子也是我每天要光临的地方。我贪婪地吸着那些香气,苹果味,桔子味,梨味,葡萄味,每一种水果的味道都是一个带倒刺的小勾子,挠心挠肺地难受。我恋恋不舍地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摸着那些水果把它们放进称盘,再放进他们的兜子里。我也想摸一下那些水果,可老板不让,他说我的手又黑又脏。我使劲地吐口唾沫在手心,在裤子上擦自己的手,擦着擦着就难过起来。我知道我擦干净了手他也不会让我摸一摸苹果。不过我很快就高兴起来,我发现里面有一种黄色的条梭状的水果我不认识,它摆在那里像一把大扇子。它特殊的香味,是我们以前没有闻过的。我想,明天我可以和青蛋显摆一下,他肯定也没见过这玩艺。
   我必须穿过一排排用青砖建起的排房,才能回到我们盖在山坡上的临时户区。排房是矿上给有户口的矿工家属统一盖的,在我眼里他们都是课文里讲的有钱的地主。那些排房又高又大,走在巷子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我喘不上气,就像那个吃凉粉女人凉凉的一眼。
   我在路上拣到半截红粉笔,沿着那些青色的砖房我边走边画一道长长的红线,那些曲曲弯弯长长的红线让我觉得自己挺有能耐。我在最后一堵排房的墙上写了“王八旦”三个大大的字。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作品,鲜红的大字,蜘蛛样爬在墙上。很满意,很解气。
   临时户区的房子盖在荒山坡上,用山石片盖成,外面抹一层厚厚的黄泥巴。就像许多只土耗子集体在站岗。矿上在临时户籍栏里这样写,兴安街自建房几号。而我们这里的住户直接叫,臭水沟儿。沟的尾音拉得很长。臭水沟的院子不高,墙头上爬着倭瓜藤,豆角藤。歪歪斜斜的石头山墙,似乎风吹吹都能落下一块石头来。我回来时,那些倭瓜藤豆角藤已经阴在一片黑暗中。
   又让老师留住了?
   没。
   没留下?咋回来地这么迟?
   那是和人打架了?娘狠狠地戳一下我的额头。
   也没打架。只是逛逛。
   逛?有啥逛的,狗才游食呢!
   娘一看见我就开始骂,从头发稍骂到脚底板。娘常说的一句话是,没儿的哭瞎眼,有儿的气破肚。看看我是多么罪孽深重。
  
   三
   小炕桌上摆着稀粥咸菜窝头。我一进屋,就闻到了咸菜的酸臭味。咸菜通年泡在老汤里,散发着的积聚十几年的酸臭味。和平时一样,爹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但娘总是让我去那些病人家里喊爹回家来吃饭。我进去的时候,爹多半已经给病人扎完针,坐在炕沿边。女人边和爹说话,边在灶间嘶嘶啦啦地烧菜。桌上摆着东风烟或是大前门烟。临时户区的房子窄小,做饭睡觉接待客人都在一间房子里进行。爹是那种有架子的人,不是摆架子,而是骨子里透出的性情。女人们都爱和爹拉家常,爹念过书,知道的东西多。爹很少说粗话,和那些一张嘴就放凉腔的窑黑子有着本质的不同。爹抽烟的样子很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在嘴唇边短短地停一秒,烟头刚刚红一点,爹就会放下手来。手儒雅地搭在桌沿上,很轻,烟灰都飞不起来。隔一秒,淡蓝的烟悠悠地从爹的鼻孔飘出来,很慢。爹决不会恶狠狠地喷出一大团的烟,也不会轻佻吐出成串的烟圈。她们夸爹有男人样,吃相好,坐相好,喝酒好看,抽烟也好看。
   我说,爹吃饭了。饭熟了。
   爹看一眼天色,是呀,不早了,回了。
   这时女人就会留爹吃饭,大声喊着孩子的小名,让孩子快打酒去。爹并不真走,往家门口走一步,做做样子,女人扯袖子拉胳膊执意留,爹便坐下来等着吃饭。
   爹的晚饭一般安排在病人家。爹看病不要钱,看病的人家过意不去,就给爹准备下饭菜。爹稍稍推让一下,但屁股已经坐在了小炕桌边。爹吃得是客饭,当然比我们好。爹吃饱喝足回来时,我能从爹的嘴巴里闻到隔年的腌猪肉味。那时我就恨不得像孙悟空一样变成小虫子,穿进爹的肚子里。爹从病人家回来,从不说病人的病情怎样,多和娘谈论一下谁家大气,饭食好,有肉,酒也是瓶装的。谁家小气,只是家常的饭,菜的油水少,连个酒也没有。如果喝好了,爹管不好自己的嘴,就会漏出那个媳妇好看不好看。这时娘就生气,做营生时摔摔打打的。娘虽然对好看媳妇有些吃醋,但为了爹能长久地做这份体面的营生,还是积极支持爹治病救人的。
   爹有时也会给我们带回一点花生呀,糖块的吃食。娘含一块糖,咬下一个角,甜甜嘴,剩下的喂给妹。娘把这些吃食分成二份,妹多些我少些。但我总能找到妹藏东西的地儿,然后帮她吃掉。我吃着那些美食对那个生病的女人感激不尽,我真的希望她多病几次,这样我就有花生吃有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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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从以我为第一人称的角度,通过人物的形态、语言,大力着笔刻画人物形象,非常成功,读了记忆深刻。无疑,这是一篇特别富有生活味儿的作品,强悍的细腻的描写深深地刻画了人物的形态,人物栩栩如生,非常生动,画面感极强,字里行间流淌着一股韵味,意味深长。普通人物那种心安理得富足的感觉跃然纸上,读来给人一种暖意的感觉。娘与苦菜花的妈两个女人以及她们之间的关系纠缠被作品写活了,这是这篇小说的最大亮点之一,爹与娘的形象塑造得极为成功,同样也是亮点之一。小说就要小,小处描写得淋漓尽致。十分欣赏这样的表达方式,使得小说十分精致,耐读耐品。佳作,编者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61228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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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6-12-23 20:50:22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
   很喜欢这篇小说。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2-30 11:59:5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宏声        2017-01-12 09:51:10
  真诚而真情的美文飘香,香气飘到厦门岛上,万水千山都没有挡住。宏声欣赏到这样的美文感动着心,嘴里大赞好文章。我高兴在大型文学网--江山文学网里欣赏老师的美文,我还会把老师美文一篇又一篇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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