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无数的人，但真正能走进你故事中的，往往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只是匆匆过客而已。在我的生命中，阿克绝对算是一个故事中的人。
　　 我家是开药铺的，那个年头有一种黄色的大玻璃瓶装的钙片深受我和阿克喜爱。我总是会偷偷从药架上拿一些，然后叫上阿克跑到我们俩的私密地方一把一把吃。这个私密地就是云蕾街玉皇庙的旧祉，现在玉皇庙迁到了别的地方，那儿只留下一堵土墙。我兜里揣着药，跑到墙根底下阿克先蹲下来，我踩在他的肩上爬上去，然后再拉他上来。从那堵旧墙上能够看到云蕾街的全貌，能看到远处的群山。我们坐在土墙上，腿垂在墙上来回摆动着，让风吹起我们的头发，笑着望向远山。
　　 关于阿克的记忆还总是带有些梨汁的香甜。云蕾街上有一片梨园，园子的主人是张婆婆，大家都这么叫她。每到梨熟的时候，我和阿克总是会偷偷从围墙上爬进去。有一次被张婆婆发现了，我们撒腿就跑。习惯原因，阿克还是蹲下来让我先爬上墙头，正等我要拉他的时候，他被张婆婆一把抓住了。我放开阿克的手，自己跑了。其实张婆婆梨园里面的梨最后都分给了云蕾街上的其他人，但我和阿克还是喜欢吃这种方式得来的，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得来的梨里面包含着自己劳作的成份吧！
　　 张婆婆是个很有意思的老人！有一次她儿子回来看她，跟她说起要接她到城里住的事，把她高兴坏了。每天在云蕾街上，逢人就说儿子要接她到城里去了，可能会很长时间也见不到她了，但是她的儿子后来也一直没有把她接到城里去住；还有一次是逢人就说她的孙子可能将来能考中状元，后来人们才知道只是因为她的孙子在一次学校的测验考试中语文成绩考了个及格而已，更有趣儿的是她孙子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
　　 阿克的母亲是个寻常的乡下女人，常年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容和身材都还算可以，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许清白，她的皮肤和她的名字一样白净。她对我很好，听我母亲说我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许清白看待我和阿克是一样的，她说吃过同一个奶的人就是兄弟。
　　 许清白的丈夫叫董庆岳，外出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有人说他可能在外面又结婚了，因为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庞，而在云蕾街上的人心中，俊朗的外表下隐藏的肯定不是一颗安分的心。董庆岳走的时候许清白已经怀上了阿克，董庆岳刚走的那几年，许清白到各处的寺庙里面求神拜佛，在神菩萨前占卜。占卜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阿克的父亲还在世上，但具体在哪儿不知道，大体方位是在北方。
　　
　　 （二）
　　 第一次见到希文是在她们家盖房子的时候。
　　 希文家的房子盖一次塌一次，每次都是墙砌到一半，等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候，那墙自己就倒了。盖了四五次，都是这样！希文的父亲为这事整天愁眉苦脸。云蕾街上有点资历的老人对希文的父亲说可能是他家的地基挖到了不好的东西，怕是招惹了冲气。
　　 希文的父亲听信了老人的说法，找来了云蕾街上的老阴阳，老阴阳来了之后，从兜里掏出来三个古币递给希文的父亲，希文的父亲接过古币放在手心里摇晃一阵，然后撒到桌子上。老阴阳戴上自己的老花镜低下头来看古币上显示出来的卦象，看了好一阵儿，才从提着的破皮包里面拿出一本看起来有些年成的线装书，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和画的符咒。
　　 老阴阳翻了一会儿书，把眼镜拿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手绢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
　　 “卦象不太好，的确有点难缠的东西！”
　　 “老伯，那你看到底怎么办才好？”希文的父亲面带焦急地问阴阳先生。
　　 “你也不要太担心，办法总是有的。只不过需要些时间，盖房子的事可能得往后推了！”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四十九天！”
　　 “四十九天就四十九天吧！老伯，那你看有什么用物需要让我准备的？”
　　 “东西我来准备，你只需要找一个龙年十月出生的孩子就行了，不得超过二十岁。”
　　 就这样希文的父亲来到我们家找我父亲，因为我刚好是龙年十月十号出生的。
　　 “老张，我记得你家伊恩是属龙的，而且是十月出生的吧！”
　　 “对啊！”
　　 希文的父亲将他的来意和阴阳先生说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思索了一会儿便答应了希文的父亲。
　　 四十九天之后，阴阳先生来到希文家，他带来一只泥捏的红色狮子。到了晚上，在希文家地基中央挖了一个洞。然后阴阳先生把狮子给我，对我说：“去，把狮子放到洞里去。”我手里捏着土狮子，慢慢地走过去，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父亲。虽然月亮很亮，但我没能看清父亲脸上的神情。阴阳先生的背在暗中显得更加弯了，好像背上的月光很沉重似的。把那东西放到洞里后，我转身走过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摸起来很凉。
　　 “手心里怎么这么多汗？”父亲低下头来悄声问我。“你害怕吗？”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要怕，伊恩，爸爸一直在你身后。”父亲说完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能感觉到那手慢慢地火热了起来，虽然摸起来粗糙不堪，却让人无比安心。
　　 阴阳先生走上前去，跪倒在那个洞前。那天阴阳先生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跪在地上，从后面看起来好像一只蹲坐在树枝上的猫头鹰。他开始念经烧符，好一会儿才完事。
　　 事情搞定以后大家都去希文家里，希文的母亲已经炒好了菜、温好了酒。大家开始吃饭喝酒、聊天，我坐在父亲圈起来的腿上，父亲时不时也喂给我一口菜。
　　 希文的父亲一直在地上忙来忙去，给人倒酒递烟。他掀起门帘，朝着外面的黑暗喊了一声希文。不一会儿从门里进来一个小女孩，她有着大大的眼睛，脑袋后面扎着两个高高的马尾辫，像是市场上买的壁纸上的孩子。
　　 “希文，带伊恩去厨房！”希文的父亲摸着希文的头对她说，他笑着看着我父亲说：“让孩子们一起玩去吧，咱们喝酒。”
　　 “好，伊恩，跟着希文去吧！”父亲把我从腿上抱起来放到地上。这时候希文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屋外走，在临出门前我回过头看了父亲一眼，他正在笑着看着我。
　　 希文带着我去了厨房，一进门她就把门关了起来。正在我要说话的时候她转过来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中间，我不知道她要干嘛！
　　 “别说话！兜兜在睡觉！”她悄声说，然后踮起脚来看向床上。
　　 我走过去，站到她旁边，看向床上，原来她说的兜兜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它躺在床上，用自己的前爪紧紧抱着自己的鼻子，圈成一圈。她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然后睡到兜兜旁边，在它的爪子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时希文的母亲走了进来，她看到站在地上的我说：“你是伊恩吧？长的真可爱！”
　　 “妈，你能不能说话声音小一点！兜兜睡着了，吵醒了它又要走了！”
　　 希文的母亲笑着看着我，然后说：“伊恩，你也上去吧！要是困了的话可以睡了，等你爸爸走的时候再叫你。”
　　 “上来吧！”希文坐起来说。
　　 我脱下鞋爬到床上，将脚伸进被子里。
　　 “你们家有猫吗？”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摸摸它，它身上摸起来可软了。”
　　 我在兜兜身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你也躺下吧！”
　　 我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希文家的房子顺利地盖了起来。
　　
　　 （三）
　　 火车通到云蕾街的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所有云蕾街上的人都跑去看，大家对这个新玩意都很好奇。
　　 火车的轰鸣给云蕾街上的人带来的不仅是热闹，更多的是希望。大家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坐上火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第一次看到火车之后大家都有些惊讶，原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火车停到了云蕾站上，列车员从车门里下来，可云蕾站下车的人一个也没有。火车停了大概有两分钟，车门关上继续呼啸着远去。
　　 这件事对于云蕾街上影响最大的要属阿克的母亲许清白了，她看到火车里面坐的满满的人，她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么多人，说不定有人见过董庆岳。她回到家从家里的旧衣柜里翻出一张董庆岳以前的黑白照片。每次火车经过云蕾站的时候，她都会拿着照片去问列车员见没见过这个人？列车员告诉她没见过。她想冲上车去问别人，可是被列车员拦住了。
　　 “我一会儿就下来，我就问问车上的人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他是我丈夫，他外出好些年没有回来了！”许清白向列车员解释着说，声音里面带着哭腔。
　　 “不行啊！大姐，你没票，火车一会儿就开走了，你要是下不来怎么办？”
　　 可是许清白不行，非要上去。
　　 “要不这样吧，大姐，你把照片给我，我去帮你问，要是问出来什么消息，下次路过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许清白一听，心想：这个人常年游走在火车上，让他去问，指不定还真能问出点什么来。
　　 “那就谢谢你了！”许清白把照片给了列车员。
　　 许清白非常高兴，回到家中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穿上。以前在云蕾街上逢人都不怎么说话的她现在开始主动和别人交谈了。大家问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她说董庆岳可能就快有消息了，他可能就快回来了。
　　 阿克却认为董庆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他对这个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父亲并没有抱什么美好的幻想。他觉得董庆岳还是不要回来最好，他和许清白现在这样就可以。他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对许清白说了自己的想法。
　　 阿克说完之后，许清白抱着阿克哭了，这是阿克出生以后第一次见到她哭，以前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哭。
　　 火车又再一次来到云蕾站，许清白早早地站在那儿等着，等着那个列车员给她带来好消息。可列车员表示很遗憾，他把照片还给许清白，告诉她什么消息也没有。她建议许清白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要比她这样盲目的找更有效。许清白什么也没说，将照片装到口袋里。
　　 她看到火车里的姑娘们涂着口红，穿着鲜艳的衣服，她们的丈夫坐在她们旁边，时不时递给她们一些吃的。大家都笑着聊天，好像每个人都很友好。
　　 她站在外面看着火车，天忽然下起大雨，她看着雨中慢慢得开向远方的火车，她忽然想起来她母亲给她说过的一句话——天空上落下来的每一滴雨都是一个苦命女人的眼泪。她看着漫天的雨滴，她想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苦命女人。自那次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有去看过火车，将那一身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衣柜的最底下，又穿上了她的那套黑色的衣服，她又和从前一样了。
　　
　　 （四）
　　 云蕾街上每年农历四月初八都会唱大戏，这是云蕾街上的一件大事。
　　 戏是唱给玉皇爷听的，老百姓也跟着沾了光。以前的戏台就在老玉皇庙的对面，如今玉皇庙搬到了别的地方，戏台也跟着搬了，搬到了离我们更远的地方。但这完全没有减少我们看戏的热情，反而因为距离远了，心里的热情更加浓烈了。
　　 四月初八阿克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去戏场。阿克来我们家的时候，父亲在给我零花钱的时候也会顺带着给阿克一些。看到父亲给阿克钱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讨厌阿克，因为我觉得要是他不来的话，那些钱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而每次阿克接过父亲手里的钱的时候都会看我一眼，而我还要对着阿克笑，因为我怕父亲察觉出来我不想让他给阿克钱。在我看来，阿克看我的眼神里面充满了幸灾乐祸，好像在向我炫耀似的。从我家大门里走出来以后阿克会把钱拿出来，然后递给我。
　　 “伊恩，这钱还是给你吧！”
　　 “阿克，你觉得我会要这个？这是我爸爸给你的！”
　　 只要他一这样做，我心里对他的厌恶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自己的心里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比阿克更加高贵一些，孩子那小小的虚荣心就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好像那些钱是自己施舍给阿克的一样。毕竟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是个好人，就像电视剧里那些给穷人施粥的老爷一样。
　　 戏班子是从别的地方请来的，可我从来没有仔细听过那些脸画的花花绿绿的人在唱什么，因为他们唱的是那么难听，而且还很大声。但就算这样，孩子们还是会挤到台前，有的甚至坐到台上，孩子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人脚上穿的靴子和腰上佩戴的剑。除了这个，孩子们感兴趣的就是那些小商贩买的零食和玩具了，我和阿克游走于各个摊前。阿克从来不自己买东西，他只是跟在我身后。
　　 我看上一把玩具枪，摊主说要五块钱，可父亲只给了我三块钱。这时候阿克就把父亲给他的钱掏出来给我。
　　 “买了算咱们两个的！”
　　 阿克点点头。
　　 我买下玩具枪，然后我们两个在远处瞄准那些在台上唱戏的人。两个人轮流打，买来的塑料子弹打光了就用兜里装着的豌豆打。阿克的技术要比我好一些，他大多数时间都能打到，唱戏的人在台上不容易发现是谁在打他们，他们挨了“子弹”以后，会环视戏场一周。但后来他们发现了我们，他看向我们的时候阿克正举起枪对着他。更加不幸的是那颗子弹刚好没有丝毫偏差的打到了那个唱戏的人的眼睛里。他一下子捂住了眼睛，指向我们俩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