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幸福渠(小说)
一
太行山的早晨,薄雾缭绕,远眺乳白色雾霭中,群山峻岭若隐若现地呈现出绝妙的景象。
可走进大山深处的王庄村,却是一片凄凉景象。
老天爷很久没有给山村一滴雨了,山坡上开垦的那一片片荒地咧着大嘴,冒着热气,象是在向世人求助:“给我一点水喝吧!我快渴死了!”翘首苦盼着下雨的麦子,稀稀拉拉,又细又蔫又黄,象狗尾巴草一样短小干瘪。
那几棵果树象病了一样,叶子挂着尘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低垂着。
放羊的孩子和他的山羊都躺在矮树丛的阴影中喘着气,山羊“咩咩”地召唤着主人,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在向主人要水喝。
山路上尘土飞扬,与天上的灰气连接起来,结成一片灰沙阵,烫着行人脸。
村子里那些青石板的村小路上,没有一点水气,干巴巴地泛着白光。
雨神给村民开起玩笑,飘来几片乌云,响了几声闷雷后,便沉默不语了,只是不休止地吹着枯风。村子里的那片坑塘,曾经是积蓄雨水的地方,如今,坑塘里没有多少水了,浮浅的水面漂浮着树叶和杂物,裸露着常年沉积的绿藻,油腻的常绿带子,发出腥臭的潮。有几块石头暴露在外,人可以随意踩着它的身子,走到对面。
靠天吃饭的山民们又要经历一个难挨的夏季。他们记不清这样的天气已经经历多少个年头了。王庄地处太行山深处,常年干旱少雨,贫瘠的土地让村里人苦不堪言,村子里腿脚能动的人都出外逃生了。“就是在外面讨饭吃,也比在村子里饿死强!”外出逃难的人回来后,又劝说自己的亲戚离开了村子。于是,村子里的年青人越来越少,闲置的房子越来越多,剩下的老弱病残的山民只能无奈地待在家中,苦熬难捱中度日如年。
那些空房子,山雀会偶尔光顾一下,在屋里环顾四周,寻不上水喝,便叽叽喳喳叫上几声,飞往别处逃生去了。
走进孤零零的村子,环顾没有人气的房子,让人感到是在凄凉、衰老、麻木的状态中。
而有一天夜里,当村民们还在睡熟中时,突然有一支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村子。他们的到来,让王庄人彻底改变了命运。
这支部队走进敞开门的空荡荡院子里,很是诧异。那些当兵的显然已经经历了劳途之苦,一到房子里,便横七竖八躺在地下发出了鼾睡声,鼾声此起彼伏,交织一片。
第二天,村子里最早起来的王贵,担着水桶去村头的坑塘里挑水。当他站在街上,看着大门敞开的院子里住满了兵,他一下子愣住了。他诧异地望着这些兵,感觉他们太神奇了,这么多人来到村子里,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以前那些兵来了,把村子搅得鸡犬不宁,纷纷扰扰,惊慌一片,可这些兵如神兵天降般进了村,他们是哪方部队?来村子里干什么?
王贵三十来岁,正值壮年,长得模样也挺顺眼,可他却是个光棍汉。因为山村缺水,邻村的闺女都不愿意嫁到这个穷山村来。王贵家里也太穷了,一个姐姐嫁人了,家里还有一个没成年的妹妹。两位病老人拖累着他走不出家门。爹娘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尤其是爹爹,有严重的哮喘病,因为没钱看病,老人几次差点死过去。他不敢远离家乡,宁愿一辈子当光棍,也要守候在爹娘身边尽孝心。
王贵正在发愣,从院子里走出一位当官模样的人。只见他身着灰色军装,头戴军帽,中年模样,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戴着一副眼镜,眼睛透过镜片,发出深邃的光芒,颇有大将风度。他见到王贵在发愣,慈爱地问道:“小兄弟,这个村子人呢?怎么这么多闲房子没人住?”
王贵看着这个当官的面相和蔼,对他没有丝毫的恶意,亲切的称呼让他倍感温馨,也勾起了他伤心的话题。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村子里没有水源,只能靠天吃饭,哪能养活人?今年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年,村子人都外出逃生去了,留下的人也在等死,好端端的村子,眼看要荒了啊!”王贵悲哀地望着村子,伤心地摇摇头。
“你看到那片坑地吗?”王贵的手又指着村口的坑塘说道:“那就是村子里唯一的蓄水地方,雨季的时候,不仅家里的盆盆罐罐要存上水,村子里的坑塘也会蓄满水,那就是一村人一年的生命水。”
“哦,兄弟,难道你们都是靠天吃饭?直接吃雨水?”这个当官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他看着水桶里污浊不堪的水,简直难以置信,皱着眉头说道。他以为他是挑水浇地的,可没想到他是用来做饭的。
“嘿嘿,能吃上雨水就不错了。山里人就是靠天吃饭,村子里世代就这么过来的!今年大旱年,连雨水老天爷也不给了,把人往死路上逼啊!”王贵言语凝噎,眼里噙满泪水。
“你们这里附近就没有水源吗?”当官的在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啊,经过两个村子,爬过两个山头,和河南搭界,那里有漳河水,可离村子太远了,挑担水得跑二十几里地,山路难走,走上一天的时间,没有强壮的体力很难支撑到家的。”王贵无奈地摇摇头,他挑起担子要离去,他没有时间再啰嗦了,因为家中爹娘还在等着水做饭。
“不要走,小兄弟,再找些桶来,我派战士和你一同去,用马给你驮水,多弄些水来。”当官的果断地说道。转身对身边的一位小战士说道:“马上叫警卫团李团长来,备上几匹马,和老乡一起去漳河拉水。“
“是,师长。”警卫员小战士立正答道。
“啊,师长?”王贵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吃惊地望着那个当官的。
“是的,老乡,这是我们八路军刘师长,他不会骗你的。”警卫员小战士看着王贵的眼神,认真地说道。
“你们是八路军的部队?刘师长?”王贵一听,兴奋起来。他早就听村里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过,八路军是专门打鬼子,救百姓的部队,对百姓亲如一家人。他还听说过,有一支刘邓大军,要进驻太行山,以太行山作为八路军根据地,莫非他们是刘邓大军的部队?那眼前的这位长官就是大名鼎鼎的刘伯承师长?
刘师长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王贵激动起来,他满口答应着,慌不迭地回家找水桶了。山民听说空房子住的是八路军,纷纷走出家门,一时间,村子里热闹起来。
王贵找了好久,才找来几只破水桶。村里人太穷了,水桶,在他们家中也是奢侈品。
不一会儿功夫,警卫员小战士牵来几匹战马,李团长和两个战士也跟着来了。只见那些马体态彪悍,雄壮威武,精神抖擞,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战马。
刘师长对李团长说道:“你去和这位乡亲一同漳河边打些水来,顺便考察一下沿路地形,看看能不能修一道水渠,把漳河水引导村子里来,乡亲们太苦了,得给他们找到生命水。再说,部队要长期在村子里安营扎寨,没有水怎么能扎下根?”
“是,师长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李团长立正答应着。他接过缰绳,把水桶和王贵安置在马上,和战士翻身上马,手拍马屁股,马声长嘶,在山间小路上扬起一团尘土,奔向远方。
一位战士保护着王贵坐在马上,他心潮澎湃。这是他第一次骑马,马奔驰在自己熟悉的山路上,坎坷小路瞬间被抛在了脑后。他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他想着刘师长说的话,八路军要给村子里修水渠,引漳河水到村子,村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想到此,他不禁热血沸腾,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明光闪闪,那身边低洼,阴暗的山隙被瞬间抛在了脑后。
只是用了半晌的功夫,战马拉着清漳河的水,回到村子里,小小的山村沸腾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王贵守护在水桶边,小心翼翼地给村民们端来的盆盆罐罐分着水,这是八路军给村子里普洒下的甘露,他要让全村的乡亲们都喝上这来之不易的水,滋润他们干渴的心田。
刘师长来了,他站在老槐树下那块石头台阶上,高声说道:“乡亲们,我们是八路军部队,以后这里将成为八路军指挥部所在地,指挥整个中原战场的战争。我们还要成立边区政府,领导边区人民共同抗日,把这里开创成解放区,让解放区的人们过上好生活。因此,我们要引漳河水到村子里,让我们的村子彻底改变面貌,让村里的百姓不再因为没有水背井离乡,在自己的家乡扎下根来,成为解放区的幸福家园。”
乡亲们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们眼睛里含着幸福的泪花。
听说八路军部队住在家乡,还要给村子里修水渠,外出逃荒的乡亲回来了,整个村子里如过节一般。
八路军指挥部安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那个古朴的小院里有棵丁香花,花开似锦,馥郁芳香。那个小院里的有座小屋,小屋里的煤油灯,日夜闪烁,刘师长伏案的身影,映照在煤油灯下,一个个英明决策,诞生在煤油灯下,诞生在这个太行山深处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里。
那个小院里,成了村里人最仰慕的地方。
二
早晨,王贵爹把那张祖传的紫檀太师椅搬出家门,坐在院子中央。这个椅子造型独特,古香古色,椅子上镂空雕花,装饰繁缛,不仅大方典雅,而且人坐在上面很舒适。这是他家中唯一值钱的宝贝,有的古董商出大价钱要买他的椅子,王贵爹都摇头拒绝了。这是王贵爹引以为自豪的传家宝,他打算作为家中的镇宅之宝。
阳光照着他那红晕的脸颊,苍劲的双手搭在已经被摸得锃光瓦亮的扶手上。
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他虽病魔缠身,足不出户,却从儿子口中得知了八路军来到村子的消息,他还得知八路军用马给村民们驮水的事,更让他高兴的是,八路军要给村里修水渠,这些都是村里几代人的梦想啊!可恨那些地方官吏,年年收苛捐杂税,说要给村里修水渠,多少年过去了,钱,年年征收;水,没见一滴。还是八路军好啊,真是老百姓的贴心人!
他越想越高兴,坐在宝椅上,惬意地享受着暖洋洋的太阳沐浴,身上的病似乎也减轻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的情况似乎不妙,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不时地喘着粗气,伴着嗓子里如拉风箱般呼呼嘶鸣声,他憋的面红耳赤,胸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瞪着眼睛望着屋子里,他想喊家人快出来救救他,却喊不出声音来,只是张嘴在喘着粗气。
王贵娘正好端着面盆从屋子里出来,见此场景,惊慌中面盆跌落在地,她大声喊着:“大贵,大贵,快来,你爹他又犯病了!”
王贵娘的喊声未落,院门外几个人破门而入。其中有一位正是刘师长,只见他一个健步来到王贵爹跟前,用双手扶住他几乎要歪倒的身子,和王贵一起,把他搀扶到屋里炕上躺下,他急切地对后面一个背着诊疗箱女军医说道:“快,快抢救他。”
女军医极速地从诊疗箱里拿出一个针头,倒入针液,忙给王贵爹注射到体内。
一针下去,停了片刻,王贵爹慢慢镇定下来,他精神也好了许多。这时王贵也从慌乱中看清了来者面目,他惊喜地喊道:“刘师长,是您呢!谢谢您救了我爹爹的病。”
刘师长微笑着说道:“老哥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要彻底地给老大哥治好病,还得请老大哥带领我们给村里修水渠呢?!”
王贵爹含着眼泪对刘师长拱手作揖:“谢谢长官,谢谢八路军救命之恩。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要说谢,八路军和百姓是鱼水关系。大哥您好好养病,这些日子我会派医生每天给你打针,看病,等你的病好了,修水渠还让你当参谋呢!”
“好,好,我老汉别的不行,对水利上面还是在行的,等我身子好些了,定效犬马之劳。”王贵爹闪着泪花,激动地说着,王贵和娘眼里也泪花盈盈。
三
从那天起,部队的女军医每天来给王贵爹打针,刚开始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可那个和蔼的姑娘用那双温柔的手,边给他打针,边和他聊着家常,“大爷,大爷……”地叫着,叫得王贵爹心里暖融融的。他总以为当兵的都是铁石心肠,可他没想到,八路军部队里也有柔软心肠的姑娘。倔强一辈子的他在姑娘面前服服帖帖,配合姑娘治疗。当姑娘给他打完针,他又挽留姑娘在家中吃饭,那孤寂的小院里,常常飘出一阵阵欢声笑语。
半个月后,王贵爹的病神奇地开始好转。人,一旦有了精神动力,病魔也会退步。他胸不闷了,气不喘了,嗓子里的痰没了,咳嗽也消失了。王贵爹一扫心中的阴霾,阳光一下子把他心中照得亮堂堂。他好比一个深陷在沼泽地里很久的迷失者,突然有一片干燥的草地在他眼前铺开,他感到八路军就是那穿过乌云的万道霞光,让他心中阳光灿烂,豁然开朗。
他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急着下床,找到刘师长,要求带领战士去挖渠。
刘师长看着他气色很好,精神饱满,答应了他的请求。
刘师长命令全师的官兵,立刻投入到修渠的战斗中。王贵爹和村里有着丰富经验的老人们组成了智囊团,给部队出谋划策;王贵和村子里的强壮劳力组成了民工团,和战士们日夜奋战在工地上;村里的女人们拿出家里不舍得吃的白面,烙成一张张大饼,送到战士手中。工地上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战士们赤膊上阵,舞动铁锹,上下飞舞,一道长长的水道在他们手下舞出;王贵和几个强壮的男劳力上山采石,村民们推动独轮车,拉沙推土,几个石匠抬石垒堰,工地车来人往,川流不息;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响声连天,回荡在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