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锁着青翠的山头，高高的山峰凭空就掉了一大截，山间还有雾不断凝聚成团，缓缓上升。雨一直不停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戴着斗笠行走在路上，脚下平整的青石板路光滑得泛光，在雨天很容易滑倒，是谁把路修成这样？我蹲下身仔细看去，石板并不是刻意磨光的，起初应该有高低不平的横纹。然而凸起的地方被打磨了，并不是光滑如镜，是一种柔软略粗糙的东西不断摩擦造成的结果，表面还有微小的坑。拾级而上的石阶两边高中间下凹，也是同样的表面，踏上去脚跟比脚尖低，很不方便平稳。杉木庄的水井边、利咸古盐道、青岩街利川老街的路均是如此。没有人故意把路修成这样，那是多年来万千足迹反复踩踏，鞋底在石面摩挲而成的。这些石板石阶，像录相带上的磁性轨迹，记录着过往的历史，世事的变迁。看见这些石板石阶，即使是独自一人在行走，也不会觉得孤单，前面已有无数人走过，后面还会有无数人跟来。
　　 石板路的两沿是石板砌成的坎，高出路面三四十厘米就是木房的檐口。木房一般两层三间，中间大门敞开，正中一张八仙桌围着四个条凳，正对着红纸黑字的“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大字。粗大的木柱和整齐的板壁已经发暗，没有了金黄光鲜的本色，沿着木材的年轮之间有些下陷，突出的年轮形态万千。仿如一个老人，脸上的肌肉不再红润饱满，皱纹已经一览无余地显露了出来。楼顶被常年的炊烟熏得黑黑的，烟未凝结在椽子挑梁上有些泛光。青瓦列着整齐的队行形成一道道高低交错的沟壑，从最高的屋脊延伸至最低的屋檐，层层叠叠。缝隙中缓缓吐出青色的炊烟，弥漫在屋顶，仿如盖上的轻柔的薄被，使得房屋不再冰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青瓦紧挨着青瓦，屋顶紧邻着屋顶，缓缓铺开，顺势延伸，高低错落。从一家到另一家其实就隔两道门槛，即使下雨下雪，也不用戴帽打伞。浓密的树林环抱在四周，碧绿的树叶与青色的屋顶浑然一体，木屋没有任何人造的痕迹，跟树丛一样都像是天然生长而成。所有的门都开着，小孩子们从一家窜进另一家，追逐打闹，踏得楼板“咚咚”直响。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孩子，玩耍、吃饭，甚至睡觉都可随孩子意，想在哪家就在哪家。这其实就是一个大家庭，因为人太多才修了更多的楼房，好像有很多家，其实就只一家。插秧收谷这种农活都是聚在一起，一家一家的众人轮流一起干，在热闹的谈笑声中农活很快就干完了。冬天暖融融的火坑旁，年长者边喝着叶子烟边讲着过去，我们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到这儿，经历了些什么事。泛黄的家谱记录着家族的人物和历史，那像一棵大树的根，无论如何粗壮强健枝叶茂盛，都离不开它的营养。我们再也不是漂泊的浮萍，知道我们的来处，我们是枝上的一叶，终究要落到最初的位置。
　　 突然年青人不断地走了出去，挖掘机轰隆隆地开了进来。人们再也看不惯光滑的石板路和凹陷的青石台阶了，再也看不惯那昏暗的布满皱纹的木房了，再也不习惯那一栋紧挨一栋的拥挤了。有人举家搬走，留下空洞洞的木房在风雨中飘摇、腐烂、倒塌。有人将老屋一股脑地铲平，修起了方方正正如笼子般的砖房，五颜六色光亮的磁砖极为显眼，泛光的冷冰冰的铁门铁窗封得严严实实。杉木庄天井坑四周仅剩下三间木房了，青岩街石板路已成了水泥路，利川老街的石板路已成了沥青路，仿如录相带被彻底地消磁抹去，再无任何影像声息。两旁的木房统统成了砖房，和其它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別，千篇一律。人们急切地涂抺掉过去的痕迹，像丟垃圾一样将过去毫不犹豫地丟弃，豪情万丈地展望着新生的来临。
　　 著名作家冯骥才经过坚辛的调查和统计，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平均每天有八十到一百个村落正在消失。如果每个村落像一个细胞，组成了中华文明的血肉，那现在它们正遭受着癌症的摧毁，最终仅留下一具躯壳，毫无生气，直至无踪无影。我们再也见不到前人的足迹，见不到前人的印痕，大树已经被拔地而起，根系裸露，枝叶即将枯萎。街边已不见悠闲的慈祥的老人，清晨再也听不到高亢悠长的叫卖声。人们不再去听老人絮絮叨叨的讲述，也不再去关心自己的来处，只顾昂首阔步地向前，一刻也不愿停留。也有人修上像原来样的木房，摆上各种老式的器具，试图保留一点村落的记忆。然而那是死的，没有生气，像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只是展示着躯壳和内脏。那曾经的村落，记忆中的村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是所谓的平安夜，窗外彩灯闪烁，人们不畏严寒蜂拥而出。我却不合适宜地想起了那重重山峦中，幽静的即将逝去的，再也回不去的村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