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那些难忘的乡间夜晚(征文·散文)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多少年来,每当听到这首脍炙人口、优美动听的歌曲,我的记忆中就会闪现着儿时依偎在母亲身边倾听故事的场景,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些难忘的乡间夜晚。
一、听古
在我的山东老家,人们称讲故事为“说古”,听故事则叫“听古”。我没有探究过这种叫法的来历,猜想可能与“说古论今”之意有关,因为父老乡亲们讲的多是古代的故事。记得小时候那些年月,无论家人相伴,还是左邻右舍相聚,“说古”都是打发闲暇时间、增加乐趣、增长见识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方式,成为乡村生活的重要内容。
幼时记忆中最会“说古”的人,自然是母亲。小时候跟着母亲睡觉,睡前总是缠着母亲讲一个故事,然后在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悄然进入梦乡。母亲没有文化,不会讲“岳母刺字”、“孟母三迁”等那些著名的母亲故事,也讲不出“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之类的经典神童故事,只会说一些民间传说和动物寓言,不仅内容简单,道理浅显,而且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但幼时的我,却觉得母亲讲的故事最动听,最容易引起共鸣,从而百听不厌。
听母亲讲故事的另一个场合,是夏天晚上纳凉时。夏日晚饭后,干了一天农活的乡亲们虽然已是很累,但由于房内热得睡不着,便喜欢凑在院子里或大街上,扎堆乘凉聊天。庄户人家聊天如同请客吃饭,也讲究男女有别,不喜欢男女混杂,因而往往这家院子里是男人的天地,那家天井中是女人的天下,天长日久便成为习惯,一般不会错乱。由于夏日父亲多是帮助生产队看护蔬菜园或西瓜地,我家天井里时常坐满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婶们。幼时的我,便有机会听大娘婶婶们讲故事。我家院子是农村标准的四合院,空间虽然很大,但由于四周围墙很高,加上院内树多,因而坐在院中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北方的夏夜晴多雨少,抬头便是天上的星星,如牛郎、织女、南斗、北斗等,还有那条密密麻麻的银河;而月亮每天的位置都不一样,明月当头的时光仍然十足珍贵。夏日乘凉多是靠看星星的位置计算时间,有时甚至看都不用看,露水一大身上感觉凉了,便各自回家睡觉。小时候的夏夜,我最喜欢跟着母亲在院子里乘凉,躺在麦秸编的草席上,头枕手臂,看着天空的星星,听着蟋蟀的叫声和“牛郎织女”之类的故事,享受着母亲手中不停摇动的蒲扇带来的温柔凉风,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炕上时,总是不记得何时进的屋,自然是母亲怕我着凉,等我一睡熟就抱回屋里了。
与母亲相比,父亲讲述的故事内容则丰富得多。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农村算是有点文化,加上喜欢看书,又唱了大半辈子的京戏,自然知道许多古代的故事。由于父亲夏、秋时节晚上特别忙,听父亲讲故事只能在冬天的夜晚。父亲干活是个急性子,但讲起故事来却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酷似戏台上按部就班的演出。有时,父亲还会顺便唱上几句,让急于知道后面情节的我焦急万分。父亲讲的故事都很长,很少有一次讲完的,往往看到我睡意来了便停下来,第二天晚上接着讲。每个故事结束后,父亲从来不说“讲完了”,而只说到此为止。父亲认为,故事中的人如同生活中的人,都要继续生活下去,所以每个故事都没有最终结束,只是暂时告一段落而已。那些冬天的夜晚,幼时的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父亲边抽烟袋边讲故事,母亲在一旁做着针线活。这一温馨的画面已被记忆固化,永远烙刻在我的脑海中。
听“古”还有一个难忘的场所,便是生产队的大场院。每年三伏天的那些晚上,由于家里热得无法入睡,很多乡亲们便卷着草席,或拿着马扎,到生产队的大场院中纳凉。此时,队里的麦子已经收获完毕,秋收作物尚未成熟,大场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麦草垛排列在一边,成为纳凉的极好场所。到大场院纳凉的主要是男人,还有大一些的男孩子,有的坐着抽着纸烟,有的躺着扇着薄扇,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刻。这种人多的场合,自然有人喜欢讲故事,而且往往是这人讲完那人接着讲,成为名副其实的“故事会”。此时,天上月明星稀,微风习习;地上烟火闪烁,此起彼伏,在动人的故事中,不管是读书的还是劳作的,一天的劳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半夜之前就要回家睡觉了。
幼时听“古”的经历,不仅使我度过了那些愉快的童年时光,而且也从故事中学到了许多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成为重要的教育启蒙,终生受益,也终生难忘。
二、听书
我小时候,老家农村文化生活还比较贫乏,一年之中除了能看几次电影,很少再有其它文体活动。在我的记忆中,说书绝对算得上是一种文化盛宴。
那些年,村里每年都要请人来说一、二次书,每晚两个钟头,时间一般持续十天至半个月。在那段日子里,每天晚上便成了村人的节日。说书一般安排在秋后或春前,此时正是农闲时节,不管男女老少,大家都有时间听书。说书的地点设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不仅轻而易举盛得下全村的人,且四面都有围墙,可以抵挡寒风。说书人只需一桌一凳,桌上放着热水瓶和茶杯,还有一盏马灯,好让人们看见说书者。那时没有扩音设备,坐在前面才会听得更清楚,村里人不分高低贵贱,谁去得早,便能占到前面的好位置。为此,我们小孩子每天都早早吃过晚饭,搬着家里的长条、四方凳,抢先去为家人占领位子。很多人家还会通知邻近村庄的亲戚们,一起前来听书。
每天还未开场之前,场面已是热闹非凡:男人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天气,谈论未来的打算;女人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拉着家常,有的怀中还搂着熟睡的孩子;孩子们则跑跑跳跳,尽情地嬉耍玩闹。农村说书与唱戏一样,是全村人难得的一次聚会,图的就是一个场面,为的就是热闹和高兴。随着说书人往桌前一站,人们立即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场地上很快变得鸦雀无声。之后,只有说书人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着。其间若有不懂事的孩子吵上一声,都会被周围的大人们狠狠瞪上几眼。
当时说书人有一个响亮的名称,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或文艺宣传员,都是有资格证和介绍信的。这些人由于使命在身,只能说当代的革命故事,但这正符合我们孩子们的愿望。随着那些动人的故事、惊险的情节、英雄的壮举,我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激情澎湃,时而跟着着急,时而感动万分,全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往往正听得如痴如醉,两个小时的时间便已过去。在说书人的口中,本似平常的故事被描述得神乎其神,玄机四伏,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说书的人还有一个诀窍,就是每次结束时,都是说到关键时刻,让大家充满期待,恨不得第二天晚上立刻到来。其实说书人讲的内容,多是来自小说,只是善于渲染和添油加醋而已。记得有一年说《平原枪声》,说书人说了半个月,还没有说完书中前三回的内容。
对于乡亲们来说,除了爱听当代革命故事,也渴望听一些历史故事,如《三国》、《水浒》、《杨家将》等。这些内容当时被称之为“封资修”,不敢公开宣扬,只能悄悄地说。我们邻村有一个盲人,最擅长说古书,但文革那几年也只能学着说革命题材。这位先生虽然无法看书,但仅凭听了几遍样板戏,居然也敢说起《沙家浜》来,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很受大家欢迎。他说的当然不是大家熟知的那些情节,而是添枝加叶,东扯葫芦西扯瓢,给大家逗乐子。一旦驻村干部不在时,他便改说拿手的《杨家将》,说得风生水起,波澜壮阔,一环扣一环,每天结束时故意卖个关子,让村人听得欲罢不能。他说《杨家将》时,村里专门派人轮流望风,看见驻村干部来了,大声咳嗽一下,他便知道了,立即拿起木块向桌子上用力一拍,大叫一声:“话说那个阿庆嫂!”便开始说沙家浜。这位先生说书就图有口饭吃,从不要钱,因而生产队里经常请他来说,大家轮流管饭,队里则送他一些粮食。他晚上说书,白天也没有闲着,给人算命算事。那时算命运的人很少,多是请算命先生算一些具体事,比如母鸡丢了到哪里去找、烟袋丢在哪里了等等,叫做“掐算”。这位先生虽然来者不拒,掐着手指算来算去,显得胸有成竹,说得理直气壮,多数情况下并不准,但人们似乎并不计较,下次仍然会找他“掐算”一番。村里人都说,这个瞎子绝对聪明,如果不是看不见,肯定是个能人。
三、听戏
小时候虽然村里唱戏的时候很少,但我却能够经常听戏,这要归功于收音机。
我幼时那年月,收音机对农家来说还属于奢侈品,没有几个家庭舍得花钱买来受用。那时虽然各家各户都安装了县广播站的喇叭,但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只播出个把小时,并且主要是新闻,难得听到戏曲节目。一九六九年,当时还在部队服役的大哥,为了满足喜欢唱戏也爱听戏的父亲愿望,特意为父亲买了一台收音机。那台收音机只有一块普通砖头大小,却有八个晶体管,价值一百七十多元。这在当时多数人工资只有三十多元的年代,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更比得上一个农家几年的收入,绝对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如获至宝的父亲自然没有让收音机闲着,每天一有空闲便打开,听自己喜欢的节目,全家人也跟着享受。其实父亲及全家最常听的节目主要是两个,一是天气预报,二是革命样板戏。当时样板戏每天都有,分为三种播放方式,一是选段,二是选场,三是全场。父亲最喜欢京剧选段,边听边跟着哼,显得陶醉又投入;家里其他人则更喜欢全场,因为一出戏从头到尾差不多两个钟头,听起来感到特别过瘾。当时的戏曲节目安排好像也是有意方便大家,全场播放一般从中午十二点或晚上六时开始。于是,全家人一边吃着午饭或晚饭,一边听着样板戏,便成了最大的享受。一两年下来,《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几个主要样板戏的唱段与戏词,我都能滚瓜烂熟地唱、背下来,并且一字不落。
父亲的收音机,从来没有视为自己的专用物品,总是想方设法为乡亲们服务。夏天在大场院里打麦时,父亲把收音机带去,把音量开到最大,放给大家听,让社员们一起过一把戏瘾。其实,那几个样板戏的电影也经常放,大家不知看过多少遍,对其中的情节早已熟知,但却仍然喜欢听。听戏的过程中,社员们一边干活,一边还会时不时跟着哼上几句,大大减轻了炎热与劳累感。冬天里,父亲生着煤炉子的小屋,总是挤满了人,乡亲们一边喝着父亲泡的廉价花茶,一边轮流抽着旱烟,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戏,俨然是一个茶馆。少不更事的我曾问过父亲:你搭上茶和烟,费上电池,图个什么。父亲笑着说,能让这么多邻居们高兴,难道还不值得!?长大后我才明白,在那物质和文化都相对匮乏的年代,父亲的收音机曾使乡亲们度过了一个个寂寞的冬日;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能让别人高兴,自己付出一点也是值得的。
那时,各村、各单位都纷纷排戏、演戏,尤其是样板戏,我当时所在的联中(初中)也不例外。由于遗传了父亲的艺术细胞,平时耳濡目染,加之又对样板戏内容了如指掌,让我有了登台的机会。学校排《沙家浜》时,我自告奋勇扮演刁德一,成为学校戏班子里最被认可的角色。后来村里排练自编京剧《雨前》,找不到满意的女主角,竟然让我反串了一回。十三岁的我把一段“流水”唱得字正腔圆,让一向对我严苛的父亲也破天荒地夸奖了我,说我唱腔有梅派之韵。据说联中毕业推荐上社中(高中)时,我有幸被学校推荐,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音乐才能。我读高中时,县京剧团到学校挑选演员,我初选入围,只因父亲激烈反对而打了退堂鼓。父亲的理由是,只唱样板戏,没有多少前途,还不如好好学习。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一个同学退学去了县京剧团,没过几年剧团便被解散,他只好另外择业。
由于有了听戏这段经历,我对收音机始终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如今,尽管家中各种电器越来越多,但多年来始终陪伴我的,却是如今许多家庭中已鲜见踪影的收音机。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收音机对我的人生走向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视为良师益友亦不为过。
祝老师周末快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