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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经历】说爹(征文·散文)


作者:张峻 布衣,318.6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1发表时间:2016-12-26 16:19:37


   1
   从我开口学说话,娘就教我叫爹,从不叫爸或别的什么。
   爹,是老家对父亲的称呼。
   祖根是山东蓬莱,那儿也一定叫爹,祖传嘛!
   打我记事,爹在我眼里就是黑煞神。身板宽厚、敦实,光头,两腮黑黑的扎蓬胡茬;眼睛不大,眼珠黑亮,似两颗圆溜溜的黑油豆。瞪人时,纹丝不动;暴怒时,像放箭,凶光闪烁。全家十多口人,谁都怕他,谁都被他打过,包括我的叔婶。尽管家人常被他打,谁都尊重他;有时还心疼他。因为他是不容质疑的“大当家的”、顶门户主。对外有什么事,他都扛着。包括区村办事员、警察狗子、牌甲长们,有事都找他;有时他要挨尅、挨吊打、被关押,他都得承受;甚至冒死奋不顾身。这时候,全家人都替他提心吊胆;他不顺心时,拿家人出出气,也该当,谁都听任爹打骂。
   记得,我刚懂点事时,一哭闹、耍歪,哥、姐们就嚷一声:爹回来啦!
   吓得我死猫一样,阖眼闭嘴,静无声息,一动不动了。
   我稍大一些,每到傍晌或傍晚的饭前,常被娘或老婶撵到大门口瞭哨:看你爹露影没?一露影,就跑回来吭一声。
   我不知道娘婶们为啥要这样?许是要把该做的事做得更好?在爹的面前讨个笑脸?
  
   2
   爹并不总是一副凶相。对外人,对来客或亲戚往来,他也会笑脸相迎;尤其被亲友请去“随礼儿”,几盅酒下肚,脸儿红扑扑地回来,挂满笑容,话也特别多,千年谷子万年糠,啥都往外吐噜:
   ——说啥日子艰难?我小时候,那才真叫艰难!一年到头,糠菜填肚,还常空着半副肠子。临年了,家里没一星点儿年味儿,哥姐们就扒着墙头,去聞邻居家撒黏米糕的香味儿。我爹(你们的爷)见了,气得一脸铁青,大声吼散我们。随后,他垂头提个筛子,去别人家的场院里,筛人家不要的黏谷糠。筛、拣出糠里的碎石、土块,提回家半口袋,又在大水盆里漂洗干净,然后放到锅里翻炒,炒干了,就去找碾子轧烂,再用细箩筛;筛了再轧,一连轧、筛三遍,才将细糠面儿装进袋,提回家。爹和别人家撒年糕的做法一样,大锅烧开水,放上篦子、蒸布,看到蒸布上满气了,就一把把地往篦子上撒糠面,一层又一层。随着锅里的糠面热气蒸腾,那香香的蒸粘糠味儿,就和真年糕一样,香气直拱鼻子,我和姐弟们乐得拍手跳高,急盼着粘糕起锅。
   ——锅盖揭开了,满屋都是粘糕香味儿。
   ——几双小眼瞪得溜圆,盯着你们爷手里的刀。锅里的“烝糕”,很快切成一个个小方块。你们爷就把小方块盛进一个个碗里。我们端起碗,饿狼般地用筷子一夹,小方块立马碎成细面儿,只能用筷子往嘴里划拉。
   ——咋样?你们爷忙问。
   ——我们异口同声:香!真香!就是……拉嗓子,嚥不下……
   ——你们爷爷看我们伸长脖子硬往下嚥,他像笑又像在哭,眼泪已经糊住眼圈……
   爹还常说起他十三岁就给人家扛小活。主家还是远房亲戚,让爹拿小活的工钱,跟扛大活的人一样下地,干农活回来外加喂牲口、烧火、扫地、哄孩子,稍有怠慢,就挨主家的打。有一回,把他打急了,他装作逃跑,慌不择路,故意去狠踩主家新媳妇的三寸小脚,那新媳妇疼得“嗷”地嚎叫,“扑通”倒在地上去揉小脚尖……
   爹还多次说过:你们爷爷过世时,我和你们叔伯们都还年轻。哥四个分家,全部家当就一个小牛犊、五块茓子(秫秸笢编织物,茓粮食用),你们大爷仗着个儿大胳臂粗,就把这点家产独吞了。你们三叔一气之下,去当奉军;我领上你们小老叔——我俩都属牛,那年我十九(爹是清朝光绪15年即1889出生),你们老叔才七岁,我们俩一边打零工一边讨要。隆化北边、围场南边的各村落都跑遍了,临了落脚在隆西楠木沟,给一户主家耪青——就是开垦山荒地,前三年不交租;以后对半分粮。累到三十四岁,才算蹬住脚步,成家立业……
   爹说的成家,就是娶我娘进门。
   那年我娘才十五,爹三十四,爹大我娘十九岁。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爹说起这,还面含羞涩。他说:按当时,岁数大得忒离谱:我比你们姥爷小一岁,比你们姥姥还大一岁。你们娘是你姥姥的头生闺女。那时候,你们姥爷和我相邻耪青,他听说我人实诚,肯受累,也算知根知底。
   爹说起这,总不忘加一句:这婚事还真得感谢宋恒!
   宋恒与他们一块耪青。人热情,爱成全人,嘴头子功夫硬,能比苏秦,“顺说六国”。那边,楞夸我爹,还给我爹瞒了八岁;这边,苦苦劝说我爹:别傻了!算你挣下金山银山,炕上没女人,地下没孩子,成天苦扒苦拽,有啥意思?
   记得1962年,我带着妻小回家过春节。年三十晚上,爹酒足饭饱之后,喜盈盈地端坐在热炕头。我三弟的头生儿子爬向爹的怀前,爹一探身,就把这个不满周岁的孙儿抱在怀里。我禁不住一惊:记得我们姐弟五人,从小到大,爹从没抱过任何一个,这在全庄留下话柄:“张二爷一辈子没抱过亲生儿女”。现今对隔代人咋就破了他的老例?踌躇间,我的上幼儿园的儿子,兴然给爷爷唱起儿歌《我是一粒米》;我的不到两岁的女儿,两只小手扯着大狸猫的两只前腿,在炕上扭动着胖胖的娃娃身,与大狸猫“跳舞”。逗得我爹忍不住地抿嘴乐。这时,爹触景生情,随口溜出:多亏宋恒!要不是他“顺说六国”,我哪会有今儿的一大家子人?
  
   3
   爹在楠木沟苦受到三十八岁,才带着我老叔和家小,回到故乡八达营。先租房后买下三间旧瓦屋。还用多年积蓄置下四亩三分二洼地(常年湿洼,十年五不收)。靠这点地自然养不了家,哥俩又租种十几亩地并打零工。我出生时爹已经四十四岁;我记事时的1937年,全家已经十口人,我们屋里已有我大姐、大哥、我和三弟;我老叔屋里有我老婶和我二姐、四弟。做为当家人,爹要为全家十张嘴劳心劳力。
   那时候,我不敢正脸看爹,怕他那副黑煞神的样儿。其实,无冬历夏也很少看到他。清早,我睁开眼,爹早已吃过饭下地干活去了;冬天地里没活,他也天不亮就外出,傍晚一副劳累的样子回来——我长大才知道,他冬季外出是给香坊、糖坊等作坊打工,一去一整天。爹更多的时候和我老叔一起出去;有时是他自己。爹抽空还挑个货郎担串山沟,卖针头花线等杂物,风雪严寒也一天不闲,累得他夜里睡觉翻身总喊腰痛。娘心疼爹这么苦受,劝他悠着点儿:你是铁身子啊?甭学“急发财”(一个土财主的外号)!爹摇头,又叹息。老叔性子绵,整天不急不火,干活听吆喝;爹向来疼我老叔,宁可自己苦累,也不让老兄弟过劳。老叔梢闲时,常给我们讲笑话或摆弄点小玩艺儿。他爱打猎、会捉鸟。我很喜欢叔婶,没事儿就扎在叔婶屋里玩。娘也和老婶说过:我看二子挺喜欢你和他叔,就把他给你们屋吧!老婶说:你舍得?我就偷着乐。
   我是日本军侵占热河那年——1933年出生。一记事,就怕小鬼子催种大烟(产鸦片的罂粟);全家人更是怕得要死。因为每年总有乡亲因交不够烟干(鬼子给预定的烟产量),被吊打或灌辣椒水、煤油等致死;可爹不怕,他说:打、灌算个球!我能“鬼”过小鬼子。
   爹的“鬼”,不过是在高粱、玉米等高秧庄稼地里,偷着多种几棵私烟秧,以弥补鬼子给定的产烟量;若是一旦被查出,就有掉头之险。可是,爹为一家人活命,豁出去了;再就是抗烟,任鬼子打、灌,尽量少交点。实在挺不住被打、灌了,他就说:只要放我回去,就能想法子再凑点儿烟?鬼子要的是大烟,就让他找保人放他回家。到家后,爹将叔婶们起早摸黑抹的露水烟和刮烟砬子(平时割烟用的)里的烟咔巴,刮一些,凑一起送去。鬼子一见可怜巴巴这点烟,以为我家真的没大烟了,就糊弄过去。爹就这样硬抗和软磨,每年都能留存几两大烟。
   那年月,大烟特值钱。鬼子为毒害青年开的烟馆里,半钱重的小烟泡,官价五角钱;私下议价买卖,烟价高得没边儿。爹就是靠剩余的大烟置一点活契地,多打点粮食够全家吃喝。只可叹,爹这样冒死苦心糊弄小鬼子,却“鬼”不过典地户,人家总坚持在契约上写钱数不写粮食。可是,随着伪币的快速贬值,我家花几石小米置的地,因契约上只写一百元左右伪币的地价,没过两三年,人家卖一只小猪的钱,就将几石米典出的地全赎回去。我家又成了缺地少粮的贫困户。
  
   4
   爹虽穷,骨头却硬。在我们四邻八乡,一直传颂着“张德清打衙役”的故事。
   还是鬼子没侵占我东北之前的民国年间。初春的一天下晌,爹和我老叔,正在街门旁的粪坑里,埋头刨粪。
   谁叫张德清?头顶上有人突然厉声喊叫。
   我就是。爹停镐仰起头。
   两个穿着官衙服装的人,戳在他们眼前了。一个是大高个儿;一个个头稍低。两人都提着大拇指粗的藤条棍。爹暗称他俩为大衙役和小衙役。
   大衙役厉声喝问:你家的地亩捐咋还不交?
   爹说:我家早交了,历来没拖欠过。
   有收条吗?大衙役斜楞着眼吼叫。
   爹说有啊。并示意我老叔回屋去拿。
   收据条拿来了。小衙役接过来扫一眼递给大衙役,大衙役瞅都不瞅,随手就给撕掉,扔在粪堆上。并大声怒吼:假的!
   随即伸出发黄的瘦手,厉声喝道:二十块大洋,现在就交!
   爹急了。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讹诈嘛!他沉静地反问:我要是不交呢?
   你那是假收据!凭什么不交?
   大衙役说着举起手里的藤子棍,猛地朝爹的头上打来。爹急了,赶忙举起镐一搪,同时大喊:杂种!你还真打呀?随即,那镐头就朝大衙役的左肩砸去。大衙役一闪身,没砸着。当爹再次举镐时,冷不防,小衙役的藤子棍敲在爹的头上。爹疼痛中喊叫我老叔:老号子,打杂种们!其时,我老叔见大衙役打二哥,他气愤地早已按捺不住,一镐猛地砸向大衙役。只听大衙役“嗷”地一声嚎叫:打死我了!一只手捂着右肩倒地。小衙役见状撒手藤子棍,忙去关顾大衙役……
   此刻的粪堆旁,已有好几个围观的人。村里的保长徐振武,也突然出现在现场。他一边搀扶起大衙役,一边狠扫我爹一眼:老二,你闯大祸啦!等着吧,有你苦受的?他边说边架着大衙役,去了街南的陈家客栈。
   衙役们一走,围观的亲邻们,多都跟随我爹进了我们家。有的人比我爹还害怕,脸色煞白,嘴唇微颤:哎呀!吓死我啦!连声劝我爹:他、他、他二叔,你、你快逃命吧!打了衙役可是大罪啊……有人接腔:赶明儿,县衙知道信儿,马快们的马队一准来抓人,一绑你上马,到县衙就没命啦!也有人附和道:就是!今晚就逃,趁黑夜全家都走!
   我娘插言:怕是不行?我儿(指我大哥)出生没过三天,哪能往远处逃……
   人们都七言八语地帮着想辙,说来说去大都离不开“逃”字。
   一直闷着头的我爹,突然昂起头说:大夥的好心我领了;可今儿的事,衙役是讹诈,想弄钱花,我有理。我做人一向是:没事不找事,遇事不怕事!天不早了,大夥都回去歇吧,谢谢啦,容我再仔细想想……
   大夥散去不一会儿,有人来报信说:大衙役膀子肿得像牛头,说是伤了骨头,让保长给他买大烟抽,说能止疼;小衙役也跟着一起抽;还听说,小衙役明儿早起,回县衙报信儿……
   爹听了,禁不住一惊。送走了报信人后,他苦思一时,倒有了新的主意。他让娘和老婶马上烧火蒸窝头,自己去睡大觉。转瞬就打起鼾声……
   天还没亮,爹起身将八个窝头装进一个长布袋里,围在腰间,嘱咐我老叔和娘婶们,尽管放宽心,哥这就去县城,冒死也绝不让恶人先告状!死活在此一举……说罢,独自出门上路。他走出离村一里多远的阿牛沟门,这是去县城的必经之路。他停下来,摸着黑弯腰捡石头,都是拳头大的一块块石头,他捡了一大堆,随后就坐下来吃窝头。他刚好吃饱,遥见村口走出一个黑影儿。黑影越来越近,他看清楚正是那个小衙役。心想,总算赶在狗日的前头了!他的愤怒的心狂跳一阵,很快就镇静下来。当小衙役走近些,他弯腰抓起石头,一只手抓一块,猛地跳到路中间,叉开粗壮的两腿,挡住人行路,大声喝道:站住!今儿你要想回县城,先把小命给爷爷留下!
   小衙役一惊。当他看清爹岔开双腿拦路,两手紧握石块,一副拼命的架势,才弄懂是怎么回事,吓得他浑身筛糠:好!好!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命,我这就回,就回……
   爹紧盯着小衙役语声颤抖着调转身,一溜小跑地退逃回村。爹这才放心地转身甩开大步,急急奔赴县城。
   县城设在皇姑屯,距我们村四十华里,爹进城时日头刚冒红。他想,此刻县衙还没上班,就在一个小饭摊讨了一碗米汤,坐了下来,边喝汤边思谋,怎样闯进县衙,向县长喊冤?
   当日头升起一杆子多高时,他估摸县长已经上班了,才大模大样地向县衙大门走去。
   干什麽的?站岗的大兵横抢大声喝问。
   爹沉静地微笑着,弯腰点下头,右手还轻拍一下腰间的衣兜:军爷,我来交捐税的。
   站岗大兵抬起枪,朝里边挥了下手。他兴然道了声:谢军爷!就大步走进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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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第一段开始,我就被本文深深吸引。爹吃了很多苦,带着小他十二岁的弟弟,全凭一身力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媒人的撮合下成家。“我”从小就怕爹,他就是一个随时打骂一家人的“黑煞神”,十张嘴的户主,看着“我们”嘴馋想方设法的弄些能填饱肚子的口粮。他彪悍之下又充满爱意,与鬼子周旋、打欺负人的衙役、为了救那几个孩子敢于挺身而出得罪恶霸、不遗余力地接济抽大烟的三叔夫妇、靠自己的胆识从土匪手里救下乡邻,朴实的语言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勤劳勇敢的庄稼汉,他善良、机敏、勤劳而有担当。当“我”工作后又处处为我着想,在时局最动荡的年代,敏锐的观察到可能出现的情况,已是晚年的爹还常常往返于“我”的工作地和家之间,意图为“我”安排一条他眼中的平坦大道。等到“我”也有了孩子,才发现从来没有抱过儿女的爹竟然是这样的心细,还在操心着孙辈,并且一辈子不看戏的爹破天荒的要求“我”带他看电影,只是想回村的时候告诉村里人自己长了见识,为了做儿子的长脸。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最终为了给“我”批得一块宅基地、而因宴请村干部的酒席去世!本文对几个特殊时代做了详尽的描述,地主和官僚恶霸、解放初期的人心浮动、集体生活的自私思想,无一不让这个勤劳的老人痛心。写实性强,有太多那代人的影子,纯叙事的手法,技巧置于无形,却让读者深感震撼。感谢老师赐稿,很精彩的作品,力荐共赏。【编辑:清粥小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61230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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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粥小菜        2016-12-26 16:23:54
  “爹一辈子没啥能耐,就是不信神鬼、这道那教的;爹就是认定:肯撒汗珠子,才能吃饱饭,不挨饿,不受冻!过上好日子;别的爹全不信。”勤劳了一辈子的老人用他的实际行动教育我们相信正义、敢于担当,成功的诠释了父辈们为自己的子女和这个家倾尽了所有,直到最后一刻,也依然是在惦记自己的孩子。深感老师的作品震撼,拜读了,向老师问好!
2 楼        文友:清粥小菜        2016-12-26 16:31:01
  老师文字功力深厚,学生妄言了!再次感谢老师赐稿。
3 楼        文友:你猜        2016-12-30 11:32:10
  祝贺老师精品。
您不要猜我是谁,我知道您是谁---祝你开心每一天。
4 楼        文友:叶华君        2016-12-30 11:36:21
  好文,欣赏学习了,恭喜老师精品!
叶华君,成都市作协会员,东部新区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我有一颗善感而质朴的心,我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QQ10524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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