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刚从东方露出笑脸，宫殿湖就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一对麻雀扑棱着翅膀从远处相互追逐着飞来。一只飞得快一点的麻雀忽然歇在了一株碧绿的芦苇杆上，芦苇优雅地上下晃动了几下便稳住了。这只麻雀“啁啾”的叫了几声，另一只麻雀便轻盈落在它的身边，俩人便开始摇头晃脑“叽叽喳喳”地诉说起了心思。
　　 一位白胡子的老汉牵着一头母水牛到宫殿湖边饮水。母水牛一边走一边倔强地往后偏着脑袋，从喉管里发出焦急地“哞哞”声。老汉使劲地扯了几下穿在牛鼻子里的缰绳，并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地斥骂它，但这头母水牛丝毫不理会主人的斥骂，仍旧倔强地大声叫唤着，而且声音更加急切。直到一头小牛犊也焦急地从远处跑来依偎在母水牛的肚皮底下时，母水牛方才停止了叫声。
　　 刘婆婆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到宫殿湖边唱戏。在宫殿湖里，孩子们遇见她都叫她疯婆婆，但不怕她。大多数成年人都习惯叫她刘婆婆。刘婆婆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一头短发长年一丝不乱。白白净净的脸上窝着一双深遂的眼睛，清澈但好像长年装着泪，显得凄苦。一身阴蓝布衣服穿得平展干净，外相怎么看也跟一个疯子扯不上边。
　　 刘婆婆不管是天晴下雨、打雷闪电，还是天寒地冻、飞雪下霜，一年365天几乎天天都到宫殿湖边唱戏。她每天都急匆匆地从家里来到宫殿湖边，先是摆一个姿势站好，一双深遂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湖面，不知是在看湖里妙弯儿草随风摇曳，还是在看湖里的鱼儿跃出水面觅食。口里便“咿咿呀呀”的唱开了。曲调有时悲切、如泣如诉；有时婉转悠扬，让人听出欣喜和高兴。但大多数唱的是悲切，她唱的同时还会手足舞蹈，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也是奇怪得很。你说她是疯子吧？可从没见她打过人，也没见她骂过人。家里的三个孩子她料理得好好的，也会按时给她男人周老汉烧火做饭。你说她不疯吧？她从不参加队里的劳动，天天都到宫殿湖边唱戏。全靠周老汉一个人在队里挣工分养家，日子过得恓惶得很。她男人周老汉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看后面挺有男子汉的形象，就是眼睛是个眯缝眼，看眼睛就显出一些狡黠。无论他跟刘婆婆说什么话，刘婆婆像没听见似的，不答理他。有时周老汉急了，就大声数落她，她也不吭一声，依旧我行我素。她对宫殿湖里的人来说是个谜。而且让刘婆婆显得更加神秘的是她大女儿引发的一件事。
　　 二
　　 刘婆婆的大女儿叫阿英，已经14岁了，脸上一副菜色，身体单薄得就像风就会吹走似的。但一双眼睛跟刘婆婆如同一个模子脱出来一样，好看但忧郁。
　　 阿英也是个可怜人，经常听到周老汉骂她：“你这个死X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干什么……”听得出来，是周老汉嫌她，嫌她不会干活，嫌她在家吃粮食。这个时候，就会听见刘婆婆和周老汉吵。刘婆婆话说得很急，就像宫殿湖里人在晒场上打连枷一样，一句赶着一句，赶得别人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其实阿英还是能做事的，她在家把弟弟和妹妹照看得十分周全，她妈犯病犯得厉害的时候，也会给周老汉做好饭等他回来吃。她也想到队里帮周老汉挣工分养家，只是她太小了，挑挑不起，扛扛不动。队长说等她再长高点就可参加劳动力了。
　　 后来，周老汉还是想了一个办法。托了媒人把她嫁给了宫殿湖里的独眼王木匠，没办嫁妆还得了150块钱的彩礼。
　　 这个王木匠生下来，左眼里面就是一个白色的球儿，像个玻璃弹珠儿一样，白得透亮没有黑。但右眼是好的，大伙都说王木匠天生是做木匠的料，砍木料、弹墨线不用眯眼，一目了然。就是因为这个“一目了然”的缘由，他才没有找到婆娘。最后拖到了三十多岁，才找到了阿英。这王木匠整整比阿英大了十八岁，按照过去，完全可以当她爹。宫殿湖里的男人都笑他：“你娶了这么小的一个媳妇晚上怎么下得去手呢？晚上她吵不吵夜呀！”王木匠听了这话，只是“嘿嘿”一笑，笑得无可奈何，苦涩的很。
　　 王木匠自打和阿英结了婚就不怎么待见她。宫殿湖里的人都说王木匠在湾里有个相好，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王木匠帮着别人养着孩子哩。阿英期初不知道这些，后来知道了这些身上就经常被王木匠揍得青紫。身上揍得青紫，她也只能悄悄地流泪，从不向娘家人说。因为阿英知道，周老汉嫌她，她妈整天就知道唱戏。让她妈知道她挨了打，她就会唱一整夜的戏文，扰得四邻不安。
　　 阿英清楚的记得，那是她们结婚后的第一个端午节。王木匠在湾里一户人家做木工，帮别人打家具。早上王木匠临出门时，她就对王木匠说：“今天天气好，家里的麦子受了潮，里面都生小虫子了。我搬出去晒一下，你晚上早点回来帮我收进仓。再说今天是端午节，我们去给我爹妈送个节气，她虽然疯但好歹也养了我这么大……”王木匠没等阿英把话说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个人用撮箕把屋里的麦子一趟一趟的端了出来，均匀地散在了门前的晒场上，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临近太阳落山，她眼巴巴地盼着王木匠回来帮她收拾晒场上的麦子，可始终不见王木匠的影子。不得已，阿英只好自己把晒场上的麦子装成袋，像个小老鼠一样，一袋一袋的把粮食搬进仓里。做完这些，她已经虚脱了，可心里想着可以回去见父母了，又硬撑着收拾好自己，等着王木匠回来和她一块儿回娘家。可一等再等，眼瞅着日头落土了，仍不见王木匠的身影，阿英只好去找王木匠。
　　 阿英好不容易找到王木匠做工的那户人家时，主人告诉阿英：“阿英呀！你家男人今天很早就找我们支了工钱收工回去了，说是去给你爹妈送节气去的，怎么？你没见着他呀！”
　　 “他没有回家呀！我在路上也没遇着他？那他会到那儿去呢？”阿英像是回答主人的问话又像是喃喃自语，说完连女主人端来的茶水都没喝就急着往家赶去。女主人看着阿英映在夕阳下瘦长的身影，难过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娃好遭罪哟……”
　　 男主人也出来说：“这王木匠八成又去会他的相好去了，他这样对待人家要不得！”
　　 阿英怀着十分沮丧地心情往家里走去，路过湖边一片芦苇地时，随风传来了王木匠熟悉的声音：“这块布料蛮适合你的，喜欢吧！”“嗯，死鬼，算你还有点良心！”阿英寻声走进苇丛深处，只见湾里的一个女人双手吊在王木匠的脖子上，敞着的上衣露出一对丰硕的乳房……阿英看着眼前的情景顿时明白了一切，弱小身躯晃了晃差点倒下。
　　 “……你们……你们不要脸。”阿英一句话还没说完，王木匠说：“老子就不要脸！”还没等阿英回话，只听到“啪、啪”两声响，阿英脸上多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打得她眼冒金星，王木匠又踹了一脚，阿英倒在了一丛妙弯儿草上。那女人见势不好，眨眼间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阿英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握紧拳头向王木匠捶去。一个十多岁女孩的拳头砸在王木匠的身上，犹如鸡毛落在石板上。王木匠没有丝毫的痛感反倒打痛了阿英的手。愤怒的阿英见拳头不能奏效，立即改用指甲挠，王木匠的身上顿时出现了好几条带血的指甲印。
　　 阿英的还击激怒了王木匠。王木匠一把将阿英提了起来，扔进了芦苇丛，芦苇被压倒了一片……
　　 此刻的阿英感觉自己就像在大冬天掉进了冰冷地水里，是透心的凉，凉得两排牙齿上下挫得咯咯响。她就不明白了，在家爹嫌，好不容易嫁了个委身一生的人，却又是这样待自己。自己这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遭受如此的磨难？她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用无声的眼泪来发泄自己愤怒和痛楚。
　　 这晚，阿英没给她爹妈带任何礼物就回到了娘家。刘婆婆看着阿英红肿的脸，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阿英身上青紫的伤，一双深遂而好看的眼窝里溢满了泪，但没掉下来。但晚上却唱了一夜的戏文，阿英陪着她妈流了一夜的泪。
　　 刘婆婆唱了一夜的戏文，扰得四邻都没过安生，早晨起来就找上门和周老汉理论。周老汉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阿英的鼻子把她臭骂了一顿，几次举起拳头要打阿英，以平息四邻的怨气。阿英心里更凉了，凉得浑身打颤。从此，阿英就算是挨了打，也再不回娘家了……
　　 王木匠改变对阿英的态度还得从一件意外的事说起。
　　 王木匠有个侄女，在家招的上门女婿。王木匠对这个侄女视同已出。他这个侄女婚后怀了几个孩子都没能保住。这次又怀上了，一家人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生怕有个闪失。离预产期还差十多天，家人就把她送到了医院。临产了，生了个小子。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还没等到出院，家里人都忙活开了，准备着办酒席。可这孩子生下来刚到了第七天，就无缘无故地抽搐起来。这病一发作起来，小家伙全身僵硬，不停地抽搐，抽得小脸歪斜，手脚蹦直，脸上变成了青紫色，哭都哭不出来，一家人吓傻了。着急忙慌地把医生找来，医生也没见过这种病症，无从下手。抽搐了几次后，医院下了病危和转院通知书。一家人急赶急地连夜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孩子仍没见好转，只剩下一口气悠着。没法子了，一家人只得将孩子抱回家等着办后事。
　　 阿英年龄虽小，也经常遭王木匠打。看到王木匠的侄女回到了家，作为长辈的她礼数还是懂的，便提了鸡蛋红糖去看望她，尽一个做长辈的本份。
　　 她走进侄女家，看见侄女一个人正抱着孩子坐在床上流泪。孩子也正抽搐着，嘴脸歪斜，手脚一扯一翘的，便说：“你这孩子的病，我听我妈说过的，叫‘七日疯’。我记得我弟弟生下来后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是我妈给他掐好的，要不去把我妈接来试试看。”听完阿英一句话，王木匠和她侄女眼里顿时放出了光，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王木匠二话没说，抓过门前的一辆自行车偏腿撂上去就走了。
　　 王木匠来到刘婆婆家时，她正挽着衣袖在洗衣服，两只手搓着衣服，口里唱着戏文。王木匠给刘婆婆比划着请她去看看侄女的孩子，刘婆婆死死地盯着王木匠看，似乎没听懂王木匠说什么，看得王木匠心里直发怵。
　　 “是阿英叫我来接您的！”王木匠提高了声调，毕恭毕敬地说。
　　 “你把阿英怎么了？”刘婆婆似乎没听清，盯着王木匠问。
　　 王木匠连比带划，大声地说：“我没把阿英怎么了，是阿英叫我来接您的。”没等刘婆婆回话，他就把刘婆婆拽上了自行车后座，急急忙忙地跨上车向侄女家赶去。
　　 刘婆婆到了王木匠侄女家，看见阿英也在那儿。把阿英拉起来，在她身上拔来拔去，似乎在看她受伤没有。阿英从侄女怀中接过孩子递给刘婆婆，说：“这孩子，您看看，抽得厉害。”
　　 刘婆婆接过孩子，孩子正在抽搐，青紫色的小脸蛋上嘴歪眼斜。她也不出声，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小孩的额头到屁股尖的几个穴位又掐又按地忙活开了……
　　 王木匠的嫂子心情虽然十分焦急，但也是一个懂礼数的人。刘婆婆刚在小孩子身上忙活完，洗了手。她给刘婆婆和阿英煮的两碗荷包蛋就端了上来。一碗荷包蛋还没吃完，就听见她侄女在房中喜气地喊开了：“妈，妈，小宝的脸变颜色了，小宝的脸变颜色了……”
　　 临到晚上了，刘婆婆又在小孩身上忙活了一阵，孩子就开始哭着用嘴到处找奶头了，孩子知道饿了。
　　 刘婆婆又接连在小孩子身上忙活了几次后，王木匠侄女家就欢天喜地的办起了“打喜酒”。孩子被一个疯婆婆子治好了，从此王木匠对阿英比以前好了许多，湾里再也听不到阿英挨打后又哭又骂的喊叫声了……
　　 三
　　 一个整天就知道唱戏文、疯疯颠颠的婆婆救活了一个医院都治不好的孩子，成了宫殿湖里的一个大新闻。刘婆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而周老汉又怎么会娶一个疯老婆呢？宫殿湖里的人都想探个明白……
　　 刘婆婆的父亲和母亲原来住在益阳城里。她的父亲是一家药铺的学徒，母亲是唱花鼓戏的。刘婆婆的父亲长得英俊潇洒，跟掌柜学得一手好医术。她母亲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清澈得让小伙子们不敢看，是花鼓戏班子的台柱子。她的父亲十分喜好花鼓戏，一来二去俩人便好上了。可驻守益阳城里的一个国军团长也是个花鼓戏迷，看了几场刘婆婆母亲唱的花鼓戏后，垂涎她的美色，硬是要将她纳为小妾。刘婆婆的父母只得连夜逃出了益阳城，提心吊胆地一路奔波，最后逃到了一个寨子里定居下来。后来又生下了刘婆婆。刘婆婆的父亲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竹鹃。
　　 竹鹃从小就长得漂亮乖巧，是在父母的背上听他们唱花鼓戏、听寨子里的苗人喊山歌长大的。别人唱她也就跟着唱，渐渐的就唱得有模有样了，那嗓音就象山里的百灵鸟一样美妙动听。她聪明乖巧，深得她父亲的喜爱。她父亲进山采药会带上她，叫她辨认各种草药，掌握各类草药的功效。累了，就叫她唱一段花鼓戏或山歌来解乏。看着聪颖的闺女逐渐长大，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她父亲也是一个十分好学的人，在与苗族人长期地接触中，对于苗人一些治病的偏方他积累了不少，再融合自己掌握的医术，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成了这一带有名的郎中。从小在父亲身边耳闻目睹，刘婆婆也学会了一些诊疗疾病的方法。她的父亲有时也会放手让她给病人治疗，她的医术进步得很快，接骨治疮及疑难杂症也能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