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老同学安接管的大凉山彝族孤儿，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瑟瑟秋风里，孩子们衣衫单薄，目光呆滞，穿着破破烂烂的塑料拖鞋，挂着浓浓的绿鼻涕。记得我当时说过：等着我来帮你 ！这一句“等”，等来了安的求助电话——雪，你在哪里？快回来帮帮我吧！我知道你家受灾严重，我们学校也受灾严重，几十万物资泡水里了。如今开学在即，百废待兴啊……
　　 就这样，我再次来到安的孤儿院，这次是以老师的身份来了。关于大凉山真是知之甚少，于是百度大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片映入眼帘。同样是大山里的孩子，同样穷过，苦过。但我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想象那里的落后与贫穷。尤其是这些没了父母的孩子，他们的生存状况又该是怎样的恶劣？学校64个孩子，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将满十八岁。他们普遍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明显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为严重的是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皮肤病 。
　　 小小年纪没了妈妈的照顾，女孩子尤其可怜。午睡起床后蓬头垢面，靠着墙壁发呆。普通话，很多孩子是听不懂的。所以，我没有太多的告诉她们——你要梳头，你要洗脸，你要怎样，怎样。我只是让年纪小的准备好自己的梳子和橡皮筋，一个一个的给她们梳头，扎辫子。女儿大了，好些年不曾梳辫子了，远去的岁月恍惚又回到了面前，不由得感慨万千。每一个梳洗干净的孩子虽然羞涩，但都欢天喜地的照镜子去了。几个已经自己扎好辫子的大孩子，竟然悄悄的拆散了头发，又挤到我的身边来。可怜的孩子，大概是怀念母亲的味道。我不动声色的给她们重新梳好，扎上漂亮的发饰。姐姐，你能给我扎辫子吗？一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义工，一个已经25岁了的大女孩，居然也拆掉了马尾辫，满眼期待的看着我。她每到休息日都会带着小零食来看望孩子们。你该喊我阿姨了，我女儿大二了。我笑着示意她坐下来，也慢慢的，细心的给她梳头扎辫子。阿姨您真好！我妈好多年前就没给我梳辫子了。女孩十分感激地说。唉，25岁的大女孩都渴望撒娇，何况四五岁的小女孩呢？
　　 梳洗干净，我拿着孩子们喜爱的洋娃娃说：宝贝们，这个小公主漂亮吗？漂亮！喜欢吗？喜欢！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拆散了洋娃娃的金发，揉搓一团，脱掉她的衣服，扯掉她的裙子，用水彩笔抹花了洋娃娃脸。目睹着心爱的娃娃被”摧残“，孩子们急了，唧唧哇哇的叫着，扑上来阻止。再问：现在这个小公主漂亮吗？喜欢吗？不漂亮，不喜欢！孩子们撅起了嘴巴。我也不喜欢现在的娃娃了。因为她头发乱乱的，衣服乱乱的，脸脏脏的，像个小要饭的。是不是？是！怎么办呢？谁能把这个脏娃娃重新变成小公主呢？谁能每天把自己也变成小公主呢？我、我、我……
　　 这一堂个人形象课很成功。慢慢的，慢慢的，孩子们已经不再需要我给梳辫子了，她们甚至每天会变着花样梳辫子了。
　　 大凉山高寒地带，地广人稀，孩子们是很怕生的。早餐，孩子们排队取热牛奶和面包。我发现小尼没有拿杯子排队，她扒着门框，怯怯的伸着小脑袋张望。“你怎么不拿杯子打牛奶呢？”我弯下腰拉着她的手问。小尼缩回小手，垂下头，一声不吭。老师，她找不到自己的杯子。旁边有个大孩子回答。是吗？杯子掉了怎么不告诉老师呢？来，老师给你拿杯子去。牵着她的小手领了新杯子，找来一根红丝带栓在把手上，叮嘱小家伙说：记住，这个栓红绳的是你的哦！小尼还是不说话，她端着热牛奶的手在不停的抖。怕她烫着，我赶紧握住她的小手，一边用脸试试她的额头，一边问：你生病了吗？发烧了吗？老师，她是害羞。依然是其他同学在替她回答。别怕，老师帮你拿。我握着她的小手帮着她把牛奶端到了餐厅，放在餐桌上。那一刻，小尼抬起头冲着我腼腆的笑了。
　　 小尼和姐姐小芳是两个性格内向得有些古怪的孩子，是两个不大受人关注的“丑小鸭”。我知道，小时候的我也是一个丑小鸭。丑小鸭们虽然都不爱说话，但内心却更加的脆弱、敏感、渴望关爱。于是分发衣服时，我会特别挑几套漂亮的留给姐妹俩，甚至“偷偷的”多给她们一两套。我希望我的“宠爱”，能换来丑小鸭的开心和自信。因为营养不良，小尼的头发稀稀拉拉，枯草般缠绕在一起，梳也梳不顺当。我索性拿来手工剪刀，咔咔的给她修剪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娃娃头”，没曾想这新发型还真适合她。
　　 小芳也是被我绞了头发的。因为卫生习惯不好，她满身满脸长满疙瘩，满头都是烂疮。学校经费严重不足，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及时就医，很多小毛病老师们都得自己尽力诊治。为了方便擦药，虽然孩子不乐意，但头发还是必须绞掉的。我不得不利用午休时间戴着橡胶手套，每天中午给这只丑小鸭洗头洗澡擦药。其实药品很简单——就是酒精，碘伏和红霉素软膏，还有84稀释液洗澡。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丑小鸭竟然一天天好起来了。
　　 被绞掉头发的还有子洛 。因为头发梳不动，才发现她的耳朵烂掉了，脓液黏住了头发。大凉山的风俗习惯是男孩女孩从小就穿耳洞的。穷人家没有金饰，银饰，耳洞便塞着五花八门的东西，譬如小棍子、螺丝钉、塑料环等等。子洛的耳朵因为塑料环感染化脓。我拿来剪刀酒精消毒，小心翼翼的绞断塑料环，绞掉耳朵旁边的头发，然后给孩子涂药。坚强的孩子虽然因为疼痛“啊叽叽”的叫着，但始终不曾掉眼泪。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孩子中有人说了一句：“杨老师，子洛做你的女儿好不好？”“好呀！子洛做我女儿好吗？”我的话音未落，小家伙的眼泪刹那间如断线的珠子哗哗的往下掉。五六岁的孩子啊，天知道她们承受了多少磨难……
　　 那段日子，午休时间基本上都在宿舍涂药。一边涂药，一边问她们：“你们在大凉山生病了怎么办呢？看医生吗？”“不看医生，信迷信就好了。”十七岁的沙力回答。她读过初一，孩子们中文化层次最高，是随行请来的彝语翻译及生活老师。“信迷信能治好病吗？”我惊愕地抬起头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能！信迷信就好了。沙力很肯定的回答。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艾滋病信不好。”“你知道艾滋病？”“知道。我们那里很多人吸毒，我们老师上课都吸毒。xx的爸爸妈妈就是艾滋病死了的，他弟弟也是艾滋病死了的。艾滋病好可怜啊，那些人瘦成了皮包骨，最后死了被柴火烧掉了也会变成恶鬼的，好可怕哦！“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后脊背都嗖嗖的凉，鸡皮疙瘩刺骨寒风一样弥漫了每一寸肌肤……
　　 暑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中，孩子们收养了三只落难的猫仔，他们对猫仔的细心呵护让人动容。早餐的牛奶居然自己喝一口，然后把吸管塞进猫咪嘴里 轮流着喝。中餐晚餐猫咪在餐桌上，在孩子们的餐盘之间来回穿梭。孩子们纷纷挑出餐盘中难得的肉片、火腿、鸡蛋、或者他们爱吃的土豆给猫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三再四的告戒不要与猫咪亲密接触，关于跳蚤、虱子、弓形虫等等危害性，对于他们来说一无所知，所以不以为然。其实他们是在扮演一个父亲或者母亲的角色罢？是用一种最纯朴的方式弥补缺失的爱罢？我们不能粗暴的剥夺他们的爱，我们只能耐心的引导孩子把牛奶挤到猫咪的餐盘里，把食物分拨到猫咪的餐盘里。然而，一群散养大的孩，几只流浪着的猫，怎么能做到干干净净，规规矩矩？于是，随时可以看见猫咪蜷缩在床铺与孩子们亲密接触，于是跳蚤肆虐，虱子横行，各类皮肤病疯狂蔓延。
　　 阿尔王，一个五岁小男孩。头、耳朵、四肢和躯干都长满了脓包疮。值班时间，我只能把他带到我的宿舍擦药。儿子坐在旁边做作业，他看到小弟弟的状况，表情很纠结。宿舍紧邻大街，几颗高大的冬青树在黑暗中随风摇曳。老师！那儿有鬼！我怕！猝不及防，小尔王睁大眼睛，惊恐的叫着，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赶紧关上大门安抚他说：别怕，那是树。尔王放心吧，这个世界上没有 鬼的。 有！老师有鬼！鬼把我妈妈杀死了！小家伙的声音越发的惊恐。尔王别怕，老师在这里呢！我拍拍他的后背安抚着。鬼也怕老师，是不是？鬼不敢来，是不是？小家伙很急切的问。为什么呢？小孩子心思猜不透。因为你是老师呀！小尔王一边回答，一边冲着我笑，一脸的崇拜，我也忍不住笑了，很肯定的告诉他说——是的，所有的鬼都怕老师！老师，西昌的一个鬼把我妈妈衣服脱光了，他用石头砸死了我妈妈。我看到地上好多好多的血，我哭着喊妈妈，可是妈妈已经被鬼杀死了。我好想用石头把鬼砸下悬崖啊，可我太小了……小家伙一双眼睛四处穿梭着，好像一只刚出洞的小老鼠，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惊悚。我的心，刹那间痛到了麻木。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经历过怎样的噩梦？
　　 “妈妈，你让我听到这个故事，我长大都想当特警了！”儿子放下手中的笔，很严肃的对我说。好儿子，小小年纪的你就有正义感了。尔王，你长大也跟哥哥一起当特警好不好？咱们把鬼都抓起来！好的！老师，你看，我会奥特曼的功夫 ——嘿哈！小家伙来了一个酷酷的奥特曼造型。就这样，我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陪他说话。没曾想小尔王往我怀里的那一钻啊，把他的脓包疮传染到我的肚子上了，整整两周痒的钻心，疼的掉泪。
　　 后来的日子里，在莎力陆陆续续的讲叙中，更多的悲惨事件让人窒息。因为愚昧无知，贫穷落后，信奉神灵，吸食毒品等等原因，大凉山的男人死亡率是很高的。这里姐弟三个，爸爸早逝，妈妈铤而走险帮人运毒赚得一些钱。邻居借走若干，几年不肯还。孩子妈上门催讨，邻居霸道的说：“你吃我的屎，我就还！”一句恶毒的话引发一场械斗，女人势单力薄被邻居一家打死，甚至被残忍的挖了心，剥掉皮。“他们家没报警吗？你们那里警察不管吗？”在这个文明的，和谐的社会里，我没法想象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是怎样的血腥和野蛮。“他们家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她妈妈是运毒赚的钱也不敢报警。报警也没用，我们那里的警察只听有钱人的。”小小年纪，沙力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评价此事。我没有办法去求证事件的真相，我只是隐约觉得内心越来越不安。因为在这些孩子日常的行为习惯中，我隐约看到了自私、霸道、凶残、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劣根性。我不知道这些在历史的、社会的、家庭环境的共同影响下，已经长歪了的一颗颗幼苗，需要怎样的努力才能够慢慢扶正？
　　 孩子们毫无原则的宠爱使得几只猫咪“有恃无恐，胡作非为”了。它们竟然在床铺上随意大小便，我的宿舍被褥也几度被猫粪污秽。眼看着孩子们头癣泛滥，虱子横行。忍无可忍，痛下决心，趁他们不在宿舍之机，逮住猫咪送到远远的地方流放去了。为了这些没妈的孩，我只能伤害这些没妈的猫。虽然都是一条生命，但还是得有所取舍。一个小树林里，几只猫不知前程险恶，乐颠颠地去了。但愿，它们仨能有好的去处……
　　 杨老师，你老家是哪里呀？一日闲聊，十三岁的尔作问。湖北赤壁，听说过吗？我说。没听说过。诸葛亮和曹操打仗的地方，知道吗？火烧赤壁的地方，知道吗？我满心期待的等着她的回答。我不认识诸葛亮。一脸无辜的表情。你没看过电视剧《三国演义》？我们家在大山顶上，没有电，只有土豆和玉米。唉，这个互联网的时代，还有没通电的村寨？怎么想，也想象不到那里的落后状况。老师，我好像知道曹操。十七岁的沙力说。到底是读过初一的孩子知道的多些呀！心里好歹有了一丝安慰。正想表扬表扬她，结果她又说了一句：杨老师，曹操死了吧？唉！老师都要被你们气死了！你们大凉山的老师是怎样教学生的呀？你们是外星人？嘻嘻！我们那里校长考试才得了二十分，老师得了六分。我们老师上课还吸毒呢，考试的时候，我不会做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反正老师也不管。沙力笑嘻嘻的告诉我。
　　 关于大凉山的教育，这还不是最悲催的，最悲催的体现在课堂。二年级十四个孩子，年龄八岁到十三岁。某课谈及到国旗，我无心的问了一句：咱们的国旗是什么颜色的呀？红的！绿的！白的！五花八门的颜色都涌出来了。心，拔凉拔凉的。于是，用整整半节课的时间讲述国旗。关于民族，我又问了一句：咱们国家有多少个民族呀？两个！这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了。哪两个？汉族和彝族！幸亏我的血压正常，不然肯定脑溢血过去了。于是，关于五十六个民族又花了整整半节课。从此以后，下课时间我都不敢浪费。手机给孩子们播放《国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爱我中华》等等……
　　 虽然孩子们的共同特点是不爱学习，但女孩子表现尤为突出。上课发呆的，玩手指头的，画小人的等等，就是没有用心学习的。问过她们：大凉山的女孩不学习，长大了怎么办？嫁人呀！我们那里的女孩十几岁就结婚了！对于这些小女孩来说，嫁人好像是终极目标。怎么结？我有点懵了。有哥哥弟弟的和别人家换亲，把女孩嫁出去给男孩换老婆，还有从小订亲的。老师，我妹妹都结婚了。小木栅笑嘻嘻的告诉我。啊！你妹妹结婚了？她几岁呀？我觉得自己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妹妹两岁呀！她订了娃娃亲。订娃娃亲，长大了可以反悔吗？不可以反悔的，反悔会被打死！这些话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嘴里平平淡淡的说出来，我怀疑自己是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封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