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生】有阳光陪伴的日子(小说)
一
88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早些,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下来,沿着发梢滑向脸颊,让人感觉暖融融的。低眉处,书案上的阳光润着光晕,在印着兰花草图案的诗笺上铺开。几行清新的诗句,透着浅浅的墨香,沁人心脾。
适才收到一个叫贺小英的女孩写给我的信。这已经是她第四封信了,还是约我见一面。
这个贺小英我并不认识,只是听《故香草》社长葛玉清和小说主编陈记上个月来我这约稿时跟我提过。说那女孩挺不容易,让我有机会多鼓励鼓励她。我喜欢安静,不大愿与人接触。葛玉清他们说过后,这件事我也就放下了。没想到贺小英竟然一连给我写来四封信,信中谈谈诗歌,又表示想见一面。我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推脱了,出于礼貌,我决定去看看她。
信封地址是新兴村吴玉龙转贺小英。我依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在中午时分才找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小村的土路上,到处是牲畜的粪便,让我不知如何下脚。整个小村,笼罩着一股被腐臭熏蒸的味道。村子多数是泥草结构的小屋,处处可见颓墙衰草。还没绽出绿叶的白杨,在人家的屋旁或沟畔舒着干巴巴的枝桠,就像是无数双干枯粗糙的手臂举起,在遥遥地向苍天祈祷。
根据村民的指引,我找到了吴玉龙的家。这是个半间房大的茅草屋,是人家正房旁边的耳房。看到它我一下想到了“滚地龙”这个词。屋身大部分是陷在地底下,和地窨子没有分别。离地尺许高有个巴掌大的小窗,窗子钉着块黑乎乎的塑料布,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弯下腰推开门向里走,在迈进门坎的一刹那,瞬间跌入了黑暗的世界。屋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摸索前行。我磕磕绊绊小心谨慎地迈着脚,每迈出一小步我都怕脚前有坑会让人跌倒,更怕有墙撞到。我试着用手摸索着划开一个用麻袋片拼缝的门帘进去,不小心膝盖撞到了炕沿上。
黑暗里我听到幽深处一个男人病弱而略显苍老的声音,“来啦?”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寻找,才发现小屋的北炕上坐着差不多有三、四个人。这仅仅是我从黑暗中亮着的几双眼睛来推断的。至于人长什么样,根本看不清楚。炕上碰响盆碗的声音让我隐约看到,那里还放着盆泛着些许水光的东西。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中午聊以充饥的稀饭吧。
我胆怯地问一声,“贺小英是住这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是咯,不过小妹昨天就家去了。”一个南腔北调的中年男人在回答。
我对着黑暗处的声音又问,“那么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跟妈走么,妈这就回去了。”那男人说。
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挪到我身边来。我认为这可能就是她那个要回去的妈。
屋子里太憋闷让人窒息,整个空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霉烂腐臭味儿,令人作呕。我急忙弯腰从那个黑洞钻出来,回复到阳光照耀下,太阳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其实今天的太阳光并不是很足,只是我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缘故。
那个南腔北调的男人出来送我们的时候,我才看清他的模样:蓬乱的头发,灰灰暗暗的脸,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灰土布上衣的扣子几乎掉光,用一根草绳缚在腰间。乌漆麻黑的老手,皱皱巴巴像柞树皮一样粗糙,手上还裂着好多口子,像小孩子张开的嘴巴。油渍麻花的裤子灯笼似的晃在风里,破破烂烂的布鞋张开着口呲露着两根大脚趾。我鼻头一酸。
站在男人身边的女人看不出是二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酱色的脸上,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痴痴呆呆地盯着我上下打量。我,今天和往常一样,黑西服,白衬衫,黑呢子面的礼帽,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也疑惑了。后来,她把目光停留在我别在黑西服左侧口袋的钢笔上,不清不楚地问,“你当大官的?”
我不解地“啊?”了一声,没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又问,“你教书的啊?”
我无法了解她想象空间里都是些什么,只能以我的方式和和气气地向她解释,“我是来找贺小英的。”
“小妹家去了。”她乐呵呵地笑着,单纯得像个几岁大的孩子。
老太太怕这个女儿失礼,赶紧推她回屋。从她母亲口里我得知,她这个二女儿有点智障,所以给她找了个老实人,虽说年纪大点,但只要母亲不在了的时候还能有人照顾她就足够了。因为家里不放心,所以妹妹贺小英就常在姐姐家帮做些家务。孩子都是妈妈心头肉,老人放心不下,贺小英就回去换母亲来看看二姐。
我和老人家一路走,一路聊。
老人家饱经沧桑,人却很乐观。相比之下,让我感觉汗颜,我一个才十几岁的年轻人却总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脑海里始终想着那个小屋,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孩,还能够坚持写作,没见到贺小英的人我就已经对她肃然起敬了。
二
到了贺小英家,屋子里虽没有家具,却收拾得干净。炕角的书堆里卧着个短发女孩,头朝里,手中拿本书正在那里捧着慢慢啃。见我进来,她跳下地。小女孩能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圆圆的脸白白净净,嘴角嵌了两个合适的小酒窝,一双桃花的眼,含着媚人的笑。睫毛长长的,这大概就是贺小英吧。
我刚想做自我介绍,贺小英打出个手势制止了我。“让我猜下。”她说,“文文静静的,一身书香气。杨晓,你是杨晓,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
看着她的长睫毛和小酒窝,我仿佛看到了我两位最好的朋友刘紫涵和赵徽的影子。不由得想到那句“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来。”
贺小英很健谈,我们聊了很多,有关文学人生,有关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
“我讨厌富崽儿的眼光。”贺小英说。
富崽儿?我有些不解,这样的词我还是头一回听到。
“刘紫涵你没听说过么?企业公司经理家的独生女,阔阔绰绰的一位千金大小姐。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有多高贵似的。实际她就是个人渣,做出来的那些事儿呀,都是见不得人的。”
我没想到贺小英嘴里的富崽儿竟是刘紫涵。上学时刘紫涵和赵徽我们几个可是最好的朋友呢。我也不知紫涵究竟做了些什么让贺小英如此义愤。嗐,真的是士别三日,不敢想象啊!我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
见我摇头,贺小英生怕我不信,“怎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风流得都出名了。被她玩弄过的男人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连的。”
我还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子嘴里蹦出这么大胆的词,换成是我,这样的话绝对说不出口。
“不会吧……”我吃惊地说。凭着我对紫涵的了解,她再变也不可能会这么龌龊。在我印象中的紫涵是极有修养的。
“怎么不会?她上学时就把一个外号‘大姑娘’的小男生领回家里住,弄得不清不浑的。后来因为跟赵乡长的姑娘争风吃醋害得那个男生被学校开除了,她到今天都没嫁给人家。现在又和中心校长的侄儿勾搭上了。”
贺小英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堆荒诞不经的话,可把紫涵、赵徽都扯上了。上学时我们三个就是好友,每天形影不离,若有那样的事我不会不知道。再说当时那个年代学校男女生之间还很保守,更不可能做什么过格的事。当初班上确实有个叫张志宏的小男生长得挺像女孩子一样,皮肤细腻,说话细声细气,又喜欢踢毽子、跳皮筋。而且他毽子踢得比一般女生都好。同学戏称张志宏是“大姑娘”。张志宏离开学校是因为生病请假,并不是什么被开除。要不怎么说人言可畏呢,这传闻和现实也太离谱了。“你说的那些不会是真的。”我有些懵。
“她们当然不会来真的,不过就是找个老实巴交的小子耍一耍,趁着年轻总结总结经验罢了。”贺小英一脸嘲讽的表情。看着我茫然的模样,贺小英不由得暗笑我傻,“那女人现在就在新兴学校实习,我天天能看见她。那种德行能当老师,这群孩子可倒大霉了!”
这小姑娘荒谬地把我的两位女神贬得一无是处。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们俩会遭到这样的诽谤。
“你岁数小太单纯,我说了你也不信。”贺小英摆了老于世故的姿态。见我依然似信非信,她手指向西凿凿有据地说,“刘紫涵就在这条街西头拐角中心道西边就是。我们这的人都知道。”紫涵家我没少去,但我以前都是从中央大街直接进紫涵家的门,也从来不知紫涵还有贺小英这样一位街坊邻居。我被贺小英的话弄得有些无语,心里酸酸的。
难道人一走上社会真的会变得这么快么?
三
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日没夜搅在同一个梦境里:手牵白马英俊潇洒的王子,和美丽善良的公主一起在河边的草地上散着步。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幸福!
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美丽的公主变成了狰狞的魔女。我有些感情上被人愚弄了的感觉。
快近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收到通知,让我出个诗朗诵的节目。
五四青年节那天,风和日丽。整个乡政府的小礼堂挤得满满的。各单位表演都很精彩。尤其赵徽的弟弟赵诚领舞的学校代表队表演的麦克.杰克逊的舞蹈更是精彩绝伦。看着他我仿佛又看见了赵徽。离开学校,我已近三年没有看到过赵徽了。
主持人又上台报幕。
“下面即将登台的这位,我想大家都应该有所耳闻。她十岁写小小说,十三岁作诗,作品经常在各地报刊杂志发表并获奖。她最大的特长就是即兴创作。今天我们有幸看到她当场为我们展示。有请杨晓!”
我当时正在发愣,这是说我么?我是喜欢写,写完喜欢投稿,退稿也有几箱子,偶尔有一些被编辑录用,在报刊发表过,但绝对不是“经常发表”。
我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由后排向前边主席台走去。刚刚还满满挤在中间过道上的人群,自动闪开一条直通主席台的路。我一路走一路微笑着频频向两边给我让路的人点头,对他们表示感谢。
我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风,上身稍微前倾微笑着点头对他表示感谢。然后走到主席台中间,面对着来宾缓缓地深鞠一躬,然后起身用注目礼环绕全场。礼毕,掌声哗然而起。
“我本来要朗诵一首艾青的诗,但应刚才主持人的要求只好现场创作一首。不当之处,还请见谅。”我手支前额略微思考了一会,决定把初去拜访贺小英那时的感想复述给大家“不久前,我去看一位喜欢写诗的女孩。我走了十几里的路去找她。到了那儿,我看到了让你我都能为之动容的一幕。请随我来——”我侧身用没拿麦克风的手做着“有请”的手势,一边引导一样的动作一步一步向后退,一边吟出“请随我来……请随我来……”快到台边时我转身做了个太空滑步,回到台中央面向观众。掌声又起。于是,脑海中一边翻动当时的景象我一边颂出我的诗句:
注意,别让门楣撞了脑袋;
注意,别让炕沿磕了膝盖;
注意,别相互碰了鼻子;
注意,口罩可别忘戴……
请随我来,
请随我来……
看一看她不整的衣衫;
问一问,
你那满柜的“破烂”
可愿送她一件儿?
看一看她碗里的稀饭;
问一问,
你那冰箱里的鱼肉,
可愿分她一块儿?
看一看她霉暗的小屋;
问一问,
你那一百八十平方还嫌憋气的房子,
可愿允她一角?
看一看她腰间的草绳和干裂的双手;
问一问,
那骑着摩托到处兜风的少爷、小姐,
可愿为她流下泪珠一串儿……
请随我来,请随我来……
我结束了朗诵,肃身目视着寂静的全场。突然“哇——”地一声疾风骤雨般的掌声哗然而起,人们脸上绽着笑拼命地拍着巴掌。我深深来个九十度大鞠躬,然后退离舞台中央。
就在我把麦克风还给主持人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台下传过来的字条,“赵乡长给你的。”我接过纸条低头细看了一下,上面写着
“杨晓:
请问能耽误你几分钟么?我想和你聊聊。
赵国龙”
赵国龙是赵徽她爸的名字。我用目光在主席台前排寻找留字条人的身影。台下前排一个身穿米色风衣,浓眉大眼神采奕奕四十多岁的男子,微笑着站起来向我摆了摆手。这莫非就是赵徽的父亲?好帅!
我走了过去。他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杨晓。”他用赞赏的眼光将我细细打量一番,“幸会幸会!我叫赵国龙。感谢您能赏光。您刚才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不得不让我叹服。”
“惭愧惭愧。您太过奖了。实在是让我受之有愧。”
“快请坐!”他侧身搬过他的座椅给我。身边的妇女主任立即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赵乡长。赵乡长微笑着向妇女主任致谢。我这才明了赵徽的美原来完全遗传自她爸爸身上的优点。我原以为一乡之长会是个不苟言笑的威严长者,万没料到他这么年轻这么帅气,这么平易近人。
“谢谢。”我恭恭敬敬向他深还一礼——为他的平易近人,为他是赵徽的父亲,感谢他养育了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儿,才让我的人生有了一段值得永远回忆的美好。我的人生若不是遇见刘紫涵和赵徽,我可能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若不是她们温暖的相伴,我可能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友谊什么叫做爱。
赵徽的父亲与我聊了聊我这次作品的创作过程,以及我对文学人生的观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