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许多名刹古寺。有外地的朋友来梁溪找我，我总是对人家说：侬晓得崇安寺否？到了崇安寺，给我电话，我在皇亭等你。
　　 崇安寺敢称古刹，那是因为它乃是南朝梁武帝时所修。大唐诗人杜牧诗曰：“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崇安寺，就是这四百八十寺之一。
　　 我居住的这座小城被誉为太湖明珠，自清末民初，就有“小上海”之称，因境内有条梁溪河穿城而过，所以，别名梁溪。这个崇安寺乃是梁溪首刹，吴会名胜，具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自古以来就是我们这座小城的政治中心、商贸中心和文化中心。眼下是与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苏州玄妙观并列的江南四大特色街区。侬呆想想，牛弗？
　　 崇安寺，自古就在小城的城中心，周边有三凤桥、王兴记、拱北楼、功德林、世泰盛等一批百年老字号和皇亭小吃，以其价格公道、品牌响亮而誉满江南。哦，我忘了告诉你了，远离京城数千里的小小江南吴地的小城，何以敢有座皇亭？这是因为小城当年太小，没有个宣示皇家圣旨的地方，北京朝廷有啥大事，县官们都是在崇安寺张贴告示宣布。崇安寺山门前，修了座圣谕亭，里边供奉着“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排位，所以自称“阿拉”的老百姓，就把它俗称“皇亭”。我工作的单位，就在崇安寺边上，当年街区没有改造之前，这里还保留着许多古建筑，名人故居。每一栋建筑，都是一部历史，下面我就为朋友们说说崇安寺的人，崇安寺的事。
　　
　　 一、瞎子阿炳身世
　　 非常之地，往往就出非常之人。这个非常之人就是瞎子阿炳。阿炳大名叫做华彦钧，生于1893年，解放后被誉为“杰出的民间艺术家”，阿炳乃是他的小名。
　　 1893年8月17日，崇安寺雷尊殿旁“一和山房”中传出一声声婴儿落地的哭声，这声声小儿啼哭，让隔壁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是喜忧参半，胆战心惊。喜的是中年得子，老年有靠，忧的是冒犯了道规，一旦传出去，会让社会歧视。
　　 原来，阿炳的母亲，是常来道观的香客，无锡望族秦家的少夫人。当年，崇安寺是小城佛道两家相邻而居，秦家少夫人，常来进香，一来二去，结识了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这个华道士，生得面目清秀，一付仙风道骨，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少夫人不知怎么就迷上了他，幽会之间，道士就搞大了少夫人的肚子。
　　 那个年代没有避孕手段，也没法“计划生育”，万般无奈之下，少夫人只好冒险生下了阿炳。秦家是何许人家？乃是大宋朝著名诗人，苏门三学士之一的秦观——秦少游之后。乾隆皇帝下江南，每次都是住在秦家的私家花园“凤谷山窝”，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寄畅园里。
　　 胆战心惊的华清和，像是热锅里的蚂蚁，在雷尊殿里转上转下，思虑再三，最后偷偷地把阿炳送回东亭镇小泗房巷老家，托族里弟媳抚养。阿炳母亲秦少夫人，眼看骨肉分离，又遭秦家冷眼凌辱，抑郁成病，在阿炳一岁时，就去世了。可怜阿炳，一生都不晓得自己的母亲长个啥模样。
　　 我在东亭镇居住多年，距阿炳故居不远。我尝慕名观览，不过破屋一间而已。阿炳八岁，被父亲从乡下接回道观，但因道规戒律，不能父子相认，做了小道士的阿炳，只能与父亲师徒相称。父亲生前，他一直喊父亲“师傅”。
　　 师傅对他严苛，所有道家技艺都从严教他，一丝不苟。冬天，教他吹笛子，要绕崇安寺边走边吹，哈气结成冰凌悬垂在袖口上。师傅对他信任，雷尊殿藏香火钱的地方，单独告诉他一人。1914年，师傅死了，阿炳二十二岁。父亲临终告诉了他的身世，阿炳大为震惊。一向乖巧、勤勉的阿炳，开始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染上了抽鸦片烟、嫖妓的恶习。及至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卖唱为生。三十五岁时，阿炳又瞎了眼睛，从此，被人称作瞎子阿炳。
　　 阿炳瞎了、穷了，却又慢慢走上了正道。卖唱生涯让他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他思量着要为低层的穷苦人发声。
　　 阿炳卖唱，不唱风情小调。他唱的是新闻。每日里身背琵琶、手拿胡琴，扣顶铜盆帽、戴副墨镜、脚蹬道士芒鞋。“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在），啥个场亨（地方）……”这是阿炳的吴语开场白。
　　 但凡小城有啥新闻，他就在崇安寺摆台唱起来。1935年爱国学生要到南京请愿，要求对日宣战。上海、苏州一万多学生，被国民党派出的机车拦阻撞击，挡在无锡车站。学生几百人受伤，沪宁全线停车。事后，国民党当局严密封锁消息。阿炳知道后，在崇安寺三万昌茶馆，编成唱词，说给众人听。小城警察局派人冲场子，阿炳凛然道：要我阿炳不说良心话办不到。此事，激起众怒，锡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声援请愿的学生。
　　 抗战年间，小城伪县长杨高伯被游击队击毙，阿炳公开在崇安寺说唱，大快人心。1938年，新四军游击队潜入小城，击毙了伪侦察队长“沙壳子”吴正荣，阿炳立刻编出唱词：“谁要当汉奸，也会像沙壳子一样吃‘花生米’。”
　　 阿炳说唱，受到官府、地痞流氓和恶势力的阻挠、警告，但鉴于阿炳锡城“八大怪”之一的名声，也没人真把他怎么样，毕竟跟一个瞎子较劲，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炳呢，他根本不当这些人什么事，他说：俄俚是人穷嘴硬。
　　 1950年9月2日，著名音乐家杨柳荫，为阿炳的胡琴独奏录音，阿炳操琴曲起，听得众人泪下如雨，琴声止住，众人还意犹未尽。杨柳荫问：阿炳，这叫啥曲子？阿炳答曰：我就瞎拉拉，没有名字。杨柳荫说：没有名字不好介绍，你给起个名字吧。阿炳说：叫二泉印月吧。杨柳荫反复斟酌了半天，说：叫二泉映月吧。阿炳说：你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就听你的。于是一首世界名曲，由此诞生。
　　 多年以后，享誉全球的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北京音乐厅，听到了这首曲子，立刻从座位上下来，跪在了地上，他说：这样神圣的曲子，只有天上有，必须跪着听。
　　 在一次录了六首曲子后，阿炳对杨柳荫说：我会几百个调子呢，你就是三天三夜也录不完的。录音以后，鉴于阿炳的身体不好，两人约定来年春天再录。1950年9月，中央音乐学院，给阿炳发了一张聘书：聘他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但接到聘书的时候，阿炳已经一病不起，难以赴任了。
　　 1950年12月4日，阿炳在无锡逝世。葬在西郊灿山之麓“一和山房”墓地。这是个跟他出身地“一和山房”同名的墓地。1983年，家乡人民把他迁葬于“天下第二泉”旁的锡惠公园中，那是他酝酿出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地方。
　　 阿炳走了。他住过的雷音殿还在，就在崇安寺广场的东侧。广场正中，民国时的图书馆前，塑有他的铜像。他戴着一顶破毡帽，一手抚琴，一手拉弓。阿炳从来都没有走远，他住在无锡乡亲们的心中。
　　
　　 二、稀奇古怪的节日
　　 无锡城的崇安寺是个儒释道杂陈的地方，不但有寺庙、道观、学堂，还有酒楼、茶肆、旅店、南北货、吃摊、杂货铺。也是各种年节最为热闹的去处。举凡年节，这里都要舞龙灯、耍狮子、踩高跷、唱大戏，还有各式说唱、杂耍……
　　 作为吴文化的发祥地，旧时这座小小水城，还有些让北方人感到奇怪的节日。我这里就举出三、两个给大家说说。
　　 “开市日”。吴地自隋唐以降，种植桑麻，盛产稻米，遍布湖塘，工商发达，人称锦绣之地，鱼米之乡。京杭大运河纵贯黄河、长江，是没有现代公路、铁路之前的唯一南北大通道。无锡地处江南腹地，是大运河唯一穿城而过的城市，江南漕运的中心，朝廷在这里设水关征税，因而自然形成了江南最大的布码头、米码头、煤码头，因此，商业极其发达，清末民初，竟然与天津、广州、上海齐名，偶然东南一大商埠。
　　 吴地相传正月初五为“路头神”生日。这一天凌晨，商家都要接路头并将他供奉起来。每年的正月初五，崇安寺里的各个商家，都要祭财神，吃路头酒，吃过酒后便开市营业。故正月初五又称“开市日”。北方人，尊奉关公为财神爷，吴地的财神老爷是谁，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很多老人告诉我是范蠡。
　　 “田生日”。江南地方，自古人多地少。农民对稻田的感情很深，视农田为生活的根本。正月初三日，乡下人都要过“田生日”，吴地称作“田本命日”农民们对田生日极其看重，不敢稍有怠慢。在这一天，要到田里，烧香点烛，祭祀土地。民以食为天，就是如今，政府也把基本耕地作为全国人民的口粮田，划了坚决不许挪作他用的红线。
　　 “送穷日”。正月初三，还是江南地方的送穷日，这一天“人多扫积尘于箕，并加敝帚。委诸歧路以送穷。”说得是正月初三日，人们都要打扫卫生，把家中扫出来的灰尘，放进簸箕里，再在上面放个破扫帚，然后，扔到三岔路口去。这个过节的办法好像不大地道，家里是干净了，那个三岔路口，岂不成了垃圾堆？
　　 “迎富日”。送走了穷鬼，挺开心，迎来富神就更高兴。旧时江南吴地，把二月初二定为迎富日。清代江南诗人钱大昕在《养新录》一书中，录有魏华父的《迎富诗》曰：“才过结柳送贫日，又见簪花迎富时。谁为贫驱竟难逐，素为富逼岂容辞。贫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吾亦为。里俗相传今已久，谩随人意看儿嬉。”
　　 二月初二，在北方称为龙抬头。嫌贫爱富，自古如此。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国人走上致富路，正齐心协力，把穷神送走。
　　 现如今，洋节恣意，传统节日式微。很多节日，老人们还记得，年轻人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三、吃讲茶
　　 江南出好茶，有好泉，出好水，有上好的瓷器，因而，江南人自古就有饮茶的习俗，无论城市、乡间都有无数的茶馆。
　　 江南的茶馆，不似北方或蜀中那样简陋，或在路边，或依附在戏院里，而是像酒店一般考究，独立成楼。我居住的这座小城，清末、民国时著名的茶楼都集中在崇安寺附近，最具盛名的有十家，它们分别是：昇泉楼、逍遥游、新万兴、万松院、玉和轩、孙记茶馆、三万昌、长兴楼、蓬莱茶馆、雅叙茶馆。
　　 现在比较有名气的茶馆有：高山流水、梦里水乡、避风塘、博海湾、风雪佳人、新雅水乡等。
　　 茶馆对于身处水乡的小城人来说，不仅仅是个泡茶休闲的地方，也和酒店一样，兼具饮食和旅店功能。旧时交通不便，四乡里上城的农民，撑船进城后，先到茶楼歇歇脚，听一曲、二曲评弹、摊簧。白天在街上，卖光了水鲜山货后，再购买些家中所需，在茶馆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撑船回转。
　　 小城的茶楼，也是分阶层的。有钱人多去昇泉楼，那里是商人们聚会之所，他们聚在一起，打探生意场上的生意，商谈买卖交易。逍遥游则是有钱有闲人家喜欢去的地方，常有古董字画在此处的麻将桌上成交。我有个同事的老爹，写得一手好丹青，在纱厂和面粉厂都有大额股份，年轻时，是个常来此处的闲人。“文革”时，他家被“抄家”，光古董字画就被拉走一卡车。
　　 崇安寺门外的三万昌则是小商、小贩和四乡里进城农民的歇脚地，供应的就是北方人熟悉的“大碗茶”。还备有大通铺供人歇息。著名二胡曲“二泉映月”的作者瞎子阿炳，当年就在这个地方拉着二胡“唱新闻”。
　　 观前街上的蓬莱茶馆，跟那些装饰着古董字画、雪梅翠竹、小桥流水的古典茶馆不同，是个洋式茶馆，不用方台，不用托盘，用的是藤椅圆桌，不用紫砂茶壶、藏茶竹筒，用的是锡壶、玻璃杯。这里的茶客也不是一般百姓，而是警局的密探、线人和报馆的记者，他们来这里多是为了获取新闻和案情线索。抗战年间，无锡城里有两个著名的汉奸，一个叫钟季鹤，一个叫吴正荣，都是在这里喝茶出来，走上观前街时，被新四军太湖游击队给暗杀的。
　　 清末民初，无锡茶馆还有一个别处茶馆没有的功能，就是民间调解纠纷的“喝讲茶”。老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旧时，无锡地面上，人们最怕的是“三棍”、光棍、淫棍、讼棍。前两个是指的地痞流氓，后边一个是比地痞流氓更坏的无良律师。民间一有纠纷，讼棍就忽悠人打官司，一场官司下来，往往弄得人家破人亡。
　　 所以，民间有啥纠纷，人们宁愿私下讲和，也不去找官府打官司。“吃讲茶”的风俗就应运而生。
　　 旧时崇安寺昇泉楼茶馆，就是小城人“吃讲茶”的一个去处。“吃讲茶”是有个专门程序的，纠纷双方，预定好了要在茶楼“吃讲茶”，茶馆中就安排好桌面。少则一桌，多则三、四桌。主桌上分别摆好两把壶，壶把相对，壶嘴相悖，明眼人见了，就晓得此处要“吃讲茶”。双方人员落座后，店小二会为双方各沏上不同色的绿茶、红茶，给调解人单独斟茶。
　　 “吃讲茶”，双方不得大动肝火吵嚷，都用吴侬软语平心静气地摆事实，讲道理。陪吃茶的人也可以发布各自的意见。大家各自讲完，最后由调解人来评判是非，大家各负多少责任，提出解决方法和处理意见。然后，纠纷双方，再各陈己见，反复讨论，到双方都能接受时，由调解人最后做出裁定。
　　 调解成功，两只茶壶倒转过来，茶嘴对茶嘴，表示和解。这时，店小二，将红尘或绿茶各一半倒入纠纷双方的茶碗，让当事双方共饮，表示双方从此和解。
　　 “讲茶”吃罢，由理亏的一方，或双方根据各自应付的责任分摊茶钱，同时还要给付调解人“脚步钱”。
　　 辛亥革命成功，小城的军政府认为，这个习俗不合法治原则，容易形成民间土讼师包揽地方讼事，截取政府权力。因此，曾经明令禁止，但是这个习俗一直在民间，特别是在农村地区流传，没法根绝。只有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慢慢禁绝了。替代它的是人民调解员制度。
　　 我们现在提倡和谐，社会和谐，家庭和谐，邻里们如果有了纠纷，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如果能在社区调解员调解下，把“吃讲茶”的旧俗，“古为今用”，大家喝杯茶，一笑释恩怨，也是很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