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雪中随想(冬遇散文)
雪,又开始飘洒了。
由于昨天的雨夹雪,地面潮湿,低洼的地方还有积水。雪花尽管很大,但是投入大地的怀抱,还是转瞬即逝。想起郑板桥的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想必那梅花是白色的吧,所以才说“飞入梅花总不见。”现在,应该说“飞入水中总不见”了。
雪落无声。杜甫说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话也可以用到冬雪身上吧?杜甫的那场春雨想必不太大,也不急躁,很舒缓,春风也是一本正经,春雨春风合奏着,轻柔入夜,如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今天的雪也是如此,雪花飘飘,洋洋洒洒。走在雪的世界里,雪花亲吻着脸颊,有些凉,但不至于说是冷。雪是柔软的,不像雨那样犀利——若是冬雨,刮到脸上会生疼生疼的呀,如刀割一般。谢道韫比喻雪:“未若柳絮因风起,”实在是妙喻。比起她的弟兄谢朗把雪喻作盐,不知形象多少倍。盐是沉重的,冬雨遇冷形成的颗粒才像是盐。谢安对子侄的比喻只是微微一笑,未置一词。有人说是谢公欣慰谢家子弟人才辈出,才有此一笑。也有人说是谢安对谢道韫的赞许,我倾向于这个说法。
我国几大古典名著中,有不少章节写到雪。我们耳熟能详的是《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这一回,进入了我们的语文课文。那场雪同样很大,施耐庵先生用一“紧”字写出雪的气势。可是雪中的故事不免肃寒血腥。想想白雪飘落中,火光冲天,杀机四伏,一场你气我活的杀伐决斗在雪的背景里上演,不免大煞风景,也让人不寒而栗。记得当年老师读到林冲刀杀陆谦的那个细节:“……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一位女同学竟然“哎呀”一声惊骇。
京剧名家李少春先生的名剧《野猪林》中有一大段反二黄唱段:“大雪飘,扑人面……”可以算作对小说的补充,也是林冲吐露的心声,那种“报国无门,有家难奔”英雄末路的苍凉,怎不叫人潸然泪下?
《金瓶梅》也有不少以雪做背景展开的故事情节。著名的桥段是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就是潘金莲挑逗勾引武松那段。第八十七回“武都头杀嫂祭兄,”也是在雪天。此外还有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第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雨、”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等。“雪”这一意象在通部书中频繁出现,是叙事的重要载体,对故事情节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值得深究。说起《金瓶梅》,总给人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走进它,仿佛走进一个闪烁着霓虹灯光的红灯区。雪中发生的故事是暧昧的,充满肉欲的。“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飘落在那个世界里的雪,不赏也罢。
《红楼梦》里的雪景以及雪中情愫则是纯净美好的多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及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暖香坞创制春灯谜,”是以雪为大背景展开的,我们能看到雪地里群艳荟萃的美景,也能体会到宝玉踏雪寻梅栊翠庵的欣喜。一样是踏雪寻梅,西门庆是情欲贲张,宝玉则是纯然无碍,尽管他们分属于两个时间段,但摇曳在我们心头的还是白雪世界里的那枝红梅。
《红楼梦》的大结局也是在雪的大背景里凄凉收场。续书写贾政“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贾宝玉“身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他下拜,”也算完成了曹公的艺术构思。一场繁华梦,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二百多年过去了,曹公留下的问题又有几人给出答案了呢?
雪,你这翩然飞舞的精灵,是怎样一个一言难尽的意象啊。你连接着美好,纯洁,反衬着世间的污浊杂乱;你掩盖着人世的不堪,涤荡着丑陋;你悄无声息,牺牲自我,换来春光明媚。置身你包裹的世界里,怎不叫人有“壮怀激烈”之感?怎不叫人去寻求雪中的那屡暗香?
曾见过一户人家的婚联:咏雪庭中来淑女 生花笔里见才郎。婚联如此写,有美化的成分。我却心驰神往,这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姻缘,该是怎样叫人羡慕呀?那位咏雪庭中的淑女又是怎样的一种优雅姿态呢?
雪,依旧飘洒,如今已是下午了,没有风,安稳的天气让雪下得很是从容淡定,看来到晚上也不可能停歇。漫步雪中,我飞扬的思绪依旧在已知的阅历里穿梭……
我想起《诗三百》里的那场雪:游子在春天告别家人,那时杨柳依依,扯动他的衣衫,等到他回来;迎接他的是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雪雨霏霏。”是时节的转换?还是家庭的变故?人事的变迁?真让人不敢想,不忍卒读……
我想到那场落在晋朝里的雪:王徽之(王羲之子,行止有其父之风)见天降大雪,驱船访戴逵,一夜到达又不见他,随即返回。人问为何不见。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他追求的是事情的过程而非结果,何其率真!何其潇洒!如今的我们,奔忙在尘寰中,只为最终的目标,而忽略了最美的风景或许就在沿途之中。比起王徽之,我们失去的何止是潇洒啊……
我也想到唐朝里的一场雪:黄云笼罩,白天暗淡下来,接着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在这个时刻,朋友要分离,远走的友人黯然神伤,诗人豁达地安慰他说:没事儿,兄弟,以你的名声,怎么会再没有知己呢?____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还想到七十年前的那场雪:一代伟人笔走龙蛇,豪迈地写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丽诗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并自豪地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当然,我也温馨地想到那场落在我十六岁花季里的雪,情窦初开的年龄,骚动的青春,迷茫的心事,一如这雪,纯白,不掺杂任何尘渍,却又虚化成一池春水,年年岁岁,在雪季里泛起相思的涟漪……
雪落神州,滋养的不仅是这片沃土,还有几千年来的人文景观;雪落五千年,是何等深厚的积淀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再次回到唐朝,回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冬日的傍晚,白居易向友人刘十九发出邀请。那个寒冷的夜晚,我想像应该是下雪了,白乐天和刘十九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喝着新酿出来的绿微微的米酒,畅叙着友情,这是何等温馨的画面!在这个寒冷的湿漉漉的冬日的傍晚,这个雪飘洒了一天却没有留下踪迹的傍晚,朋友,我想你了,我也想倾听你的有关雪的话题,我也想问一问:
能饮一杯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