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阴沉沉地，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闷得很！
　　 不久，有几颗小雨滴，吧哒吧哒地打在玻璃上，下雨了——飘飘洒洒的从天空中垂直落下来，如万条银丝从天上飘下来，屋檐落下一排雨滴，像一层珠帘。
　　 雨越下越大，雨珠缓缓地蠕动着，在院子里一头已断落晾衣铁丝流下来，滴落在路旁的坑坑洼洼之中，“啪”地一声响，溅起了水花，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雨，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冲击着玻璃，奏出激动人心的乐章。透过窗玻璃，院子朦朦胧胧，正屋侧房……都被密密的雨帘笼罩着，四周很安静，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景象仿佛和文革期的一个夜晚相似……
　　 “好了，今晚不会有战事，看一会书睡吧！”母亲说。
　　 我把油灯放到枕头边看书，大概睡着了，动一下枕头跟下去，油灯瓶也跟着爆炸了，这样的响声已经有了好几次。
　　 这脆脆的声音反应敏捷的还是母亲，她已经披衣下床。妹妹惊恐的要哭，我连忙抱紧了她。唉！又一个油灯瓶爆炸了，母亲看我安然无恙后后又为那半壶灯油着实可惜，（她把煤油灯的墨水瓶当壶计算）那时，只有过年才彻夜点灯！
　　 母亲重复说，赶紧睡觉，好容易今晚平静，不会打仗！
　　 母亲所说的打仗，是指文革武斗。我的少年，过了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才上了二年级，摊上了大事。文革动荡，学校停课。批斗混乱，街上“走资派”“打倒”带着血×的大字报，满眼都是。接着武斗来了，克林炮就驾在我家窑顶上，炮火连天，上了厕所都要等炮火的间歇。
　　 总免不了要批斗的“走资派”村支书的女儿，我的同班同学手里有一本陈旧的《苦菜花》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将它生拉活扯，归属我以后，没想到从此被带入书的世界。
　　 接着，《林海雪原》，《迎春花》《草原烽火》《青春之歌》《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的激情一步步引导着我，本就多情善感，二年级背一篇《再见了，亲人》都会溢出激动的泪水，看见了这么感人的革命者，革命事迹，于是卷不释手了。
　　 白天炮火间歇，小朋友相约，看文艺演出，看追悼武斗的“烈士”，还有一些摘门板抬伤员去医院之类的事到处疯跑，还要做一些帮妈妈做的活参乎着，基本在吃饭前后我才能捧着书本着魔了似得看书。晚间点灯看书，睡着了，不是烧了书角就是燎了头发！连接爆炸了好几个墨水瓶后，母亲晚间禁止用灯，我知道，母亲心疼的是灯油！她逼迫我早睡，后来我就干脆早起，上窑顶看书迎接初升的太阳……
　　 我们娘三，吃不了多少，但是一咕噜救济粮要去大磨坊不够垫磨底的，只好去碾子上碾。
　　 笨重的碾子就在院外，妹妹站在碾盘上跟着碾轱辘走，能把碾轱辘推动的力量就是我和母亲，我呢，被那些书中的人物所扰，看似两手托着碾轱辘杆，其实一点劲都没用上，一个庞大的碾轱辘其实只有母亲一个人勉强把它推得动。
　　 我那时耍心思，心想这个碾子是个圆的，只要给它力，它自己就能动，我推不推都动。那么我就做个推得样子得了。
　　 其实母亲只要看我胳膊打弯，就知道我虚搭着没用力，母亲的汗珠“啪啪啪”的落，她用搭在头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不得不歇下来，喘了两口气，说：“云，用力呀，再走两圈，我们只箩两次，只要东西能咽的下去，就算了。”
　　 母亲提醒只走两圈，我好像看到我要逃脱的希望，心下一百个愿意。那就走吧，我撅起屁股，用了蛮力，两圈走完了，母亲说话也算话，这次碾子碾面的任务终于完成，娘三都如释重负，之后我又钻在空窑里去见书里的人，而母亲开始生火做饭……
　　 来亲戚了，母亲不得不用灯油，招待亲戚。母亲似乎学聪明了，只倒一小底，她知道碍着亲戚，我又要通宵读书了，后来连亲戚都知道我这毛病！
　　 那时村里人根本无心叫子弟读书。一是乱，二是穷。我家在街镇，在村里只分口粮，没有种地之劳苦，我又是国家抚育的人，每季度领两个钱生活，所以有这个闲工夫看书。
　　 村里孩子就不一样啦，送到学校没有半节课，家长来了为孩子请假，送饭饮牛放羊给大人送种子甚至要留到地里点种子，有时遇亲戚结婚或丧礼，“好吃的”吸引他们好几天都不来上课。
　　 我这书痴，自然而然成了亲戚数次笑话的对象。大概听了母亲的描述，有一次亲戚捉弄我，他们知道我吃饭吃多吃少就是一碗，拿书当菜就着吃。所以，碗里只撑了一小底，我呢，看都没看，还像往常一样碗里的东西吃空了，仍然拨拉个不停，在一旁观摩的亲戚一场爆笑。
　　 只有母亲，觉得这次“观摩”我少吃了半碗，必须再添一点，可是亲戚的孩子，都铲了锅底，母亲把她的一碗饭都拨拉给我，而我，因为多添了多半碗，吃的很饱。
　　 那顿饭，是难得的一次白面玉面混合汤面，几分钱的醋和咸盐，就将味道调到极好吃的程度，亲戚贪吃，多吃了，为了我，母亲却饿着撑到了晚上。那是我还真是痴，不知道母亲没吃，而我的小肚皮撑得滚圆，事后是亲戚告诉了我这事，再后来，我才学会吃饭看饭下肚，谨来让去，再不敢做自己吃饱，不顾及妈妈和妹妹的蠢事。
　　 我很少跟着母亲走亲串友，没有书不去，有了书又要叫人家心疼一夜的煤油，除非亲姑亲舅亲姨，一般亲的人不能容我浪费他们灯油的，因此穷亲戚从心底不欢迎我这书呆子。
　　 到了高中，有了电灯，疯狂到一夜读一本《铁道游击队》，那时我彻夜不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早早晚晚的玉面下肚，使我得了严重肠胃病，吃了就要拉，不敢睡！虽说成就了我彻夜读书的心愿，但通夜不回宿舍，坐教室独守一本书，难免惹来了同寝室女生的瞎猜，他们反映给老师，老师告诫我，不要浪费教室的灯，按时就寝！
　　 由于我的父亲因公伤亡，每季度妈妈都要亲自去一趟太原市工会领我的抚恤金，还有一年我高中毕业，母亲认为我长大了，想把这一份任务交给我，她带着我上省城太原。
　　 去省城，母亲已轻车熟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太原市民，只是后来父亲伤亡后，我们遭遇了六二压缩，才回到农村的。
　　 那时，武斗早已结束，军管会掌握了各个机关使其正常运营。我们坐的公共汽车只三分钱的票，母亲大概拿了十来块钱，没有零钱，就拿了一张整的叫找零，小偷瞄上了妈妈，而我初次到省城，脑袋晃呀晃，眼睛东瞅西看的，况且汽车上的乘客挨挨挤挤，坐了两站，我们下车了，正上高中的我，正是青春焕发之际，我在前边哼着歌儿走着，竟然连母亲的胳膊都不记得挎起来并排走。
　　 母亲在我脑后冲我发火：“不要哼了，不高不低，烦死人了！”
　　 母亲这样子当属第一次。我很震惊：：“怎么了？”
　　 母亲脸色变得好难看，她的嘴唇颤抖，声音低到了含泪懦嗫的程度，说，“坐公交，钱都叫掏光了。就剩这点找零的钱，我们怎回去？”
　　 她拿出握紧钱的那只手，九毛多的纸票已经汗湿，卷缩成皱巴巴几个小纸辊，我不解：“我们不是去领吗？领下了就有了。”
　　 母亲第一次给我交心事：“那里面有你奶奶的钱，不是光你的。你的伯伯和叔叔因为那几个钱已经和你的奶奶闹僵了，他们不想养活老人家，说钱都叫外人花了。”
　　 我怒目圆睁：“我是外人？记得奶奶当初跟我说，孩子，你爹没了，我身边还有你伯伯叔叔四个儿，没吃的和他们要，这点钱你就念书去吧。”
　　 听妈妈讲，奶奶的心愿就是疼我这个没爹的孩子，可伯伯叔叔以及大妈婶婶不饶可怜的奶奶，他们发狠要把奶奶扔到大山下，虽说是气话，但矛盾不可调和了。
　　 钱，一个季度20元，我的12元，奶奶的8元，要调节矛盾，母亲准备全给了奶奶。这就是说：“我连一个季度2元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了。后半年的高中学费怎办？”
　　 妈妈说：“回去再想办法。”一席话说得我也进入悲情，不再是学费问题，而是生活也有了拮据，想一想，嘴里再哼不出歌了。
　　 两人默默走路，省钱吧不再敢坐公交。
　　 实在饿了。就那点已经握出水的找零钱，母亲抽出1毛2分钱，要一碗面娘俩分着吃了。旁边有一个小窗口，那里面是飘发着香味的熟肉，母亲站在一边不走也不买，她在静静的闻香味，直至窗口里传来叫她离开的话语，母亲才像醒了一般的离开。
　　 “母亲爱吃肉？”我心里觉得母亲像个孩子，我没馋嘴，她倒馋嘴。
　　 我心里说：“妈，等我毕业，我要去当个代教，给你买熟肉吃！”
　　 母亲看了看我，猜出了我的神情，纠正说：“你奶奶爱吃！可是我们没钱了！你高中毕业去看看奶奶，第一月挣钱买肉给她。”
　　 哦，我知道了。那年月清汤寡水的过日子，没有谁不馋嘴，我的母亲想的是疼我的奶奶，真是难得！我应承了这个许诺。娘俩朝前走去，前边，终于看到了那个又宽又长的木板牌——太原市总工会。
　　 淅淅沥沥的雨声仍然不停。我实在没睡意，想起了许多关于母亲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