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二胎(小说)
今天下午,我在读莫言的《蛙》,读到这一段:您是用巨大的爱心把一个被医院判为必死无疑的婴儿养大成人的父亲,您在育子过程中有过许多类似神迹的体验。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类似着魔的行为。最近,她几乎每晚都要我与她做爱。她由一个糠箩卜变成一个水蜜桃。这已经接近奇迹,令我惊喜万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轻一点啊,不要鲁莽啊,不要伤了我们的儿子啊。每次事后,她都会让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你试试,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温水洗涤乳房,温柔地往外牵拉那凹陷进去的乳头。
我与“她”是多么的相似啊!又是多么的不同啊!“她”已经奔六十的人了,而我才三十八岁。她还能做爱,而我那时候,连老袁碰我一下,我都如临大敌!
我仿佛被触到了痛点,想放声大哭,我知道我等待的时刻已经来了。
我拉开衣柜下面的那个放着我各种证件合约的抽屉,取出了那张纸。
那个带尾巴的小蝌蚪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我看了一会儿,把嘴紧紧地贴了上去……
1
对于我怀孕了的这个消息,老袁表现得很淡定。“狼又来了。”他说。
我当然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神态自若,换我也会是这样。我在短短五年内已经四次怀孕了,成功率为百分之零,但他的态度却很让我生气。我假装不理他,老袁依然玩他的手机。也是,奔四的人了,哪里还会像小年轻一样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我只矫情了一会儿,就拍着他的肩头开始聊天。
“我的苦日子又要开始喽!”老袁说。
“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老袁家留个后?”
“有个女儿我都已经很满足了,这么多年我又没说什么。”
“你是没说,可你能管住别人吗?你忘记咱们英子三岁的时候,你爸当着我的面不停地阴声怪气,“不孝有三,不孝有三”!他还不如直接把“无后为大”四个字说出来,省得他在心里憋得慌!我要是个没文化的农村人,不知道他会用什么语言来提醒我。”
“好了好了!”老袁不耐烦起来,“后来他不是没说什么吗?”
“是没说什么,只是每次咱们一大家人聚会的时候,他就只会拉着大哥的儿子亲,还一个劲儿地说,小军军,袁家就你一个独苗苗,爷爷老了就指望你了!每次,我都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家英子就不是他的后代了?”
“他老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老袁不停地刷着手机。
“不行,这辈子我不给你们袁家生个儿子,我就不姓张!”我气鼓鼓地说。
“那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看我扬手要打他,老袁赶紧说:“不姓张,姓袁也好,袁张氏,怎么样?”
“干脆叫袁世凯得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好像有点扯远了,实际上的情况是,自从我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我就停止了一切活动,每天只有两件事,睡和吃。
先说说吃。老袁把剥好的核桃、花生、生葵瓜子放在我的枕头边,保证我一伸手就能够到。我买了食谱,要他严格按照上面说的孕妇营养餐来做。早餐黑芝麻、黄豆粥,午餐红枣、鸡丝、糯米饭,晚餐蔬菜、虾肉饺。还有加餐,白天是牛奶馒头,晚上是蛋黄莲子汤。
老袁说:“姑奶奶,你行行好,少折磨我一点,咱们有英子的时候,一星期才吃一次肉,还是猪肉,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也没见英子少长一根手指头。”
“现在不是和以前不一样吗?以前咱俩工资加起来才多少,连现在的电话费都不够。再说了,我现在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几次都没成功,这次一定得高度警惕!”
“这和营养也没多大关系,你哪次怀孕我不是尽心尽力地伺候?快赶上李莲英了我。可是老天不长眼啊,我有啥办法。我看还是你的地不行,没养分,再好的种子撒上去也不发芽!”
“是你的种子不行吧?”我反唇相讥,“你的种子是不是炒过了?”
老袁哭笑不得,“好了,不和你斗嘴了,快用膳吧,我的慈禧太后!”
老袁当然伺候得很周到,不论到何时,他的功劳我不也会给抹灭掉了。
但他的不情愿也是真真切切的。也是,谁想无休止地伺候月子呢,而我的情况比伺候月子更艰难。
再来说说睡,这简直是人生一大酷刑。如果在劳累的时候,床无疑是你最亲爱的伙伴。可是要你天天睡在上面,还不能轻易翻身,保持正面朝上,这就是一种折磨了。不能动,不能大声咳嗽或者打喷嚏。因为我的任意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使胎儿从子宫内膜上脱落。这是医生说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对每一个医生说的话,我都深信不疑。他们让我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打几支黄体酮我就打几支黄体酮,隔多少天去检查,我一天也不会错过。我就是这样严格执行医生的建议,可是在英子十岁之后,我梦想生第二胎时,还是失败了三次。我怀疑我的孩子简直就像搁在我的子宫内壁上,我动一动“他”就会掉下来。我暂且把它称为“他”吧,这也表达了我的一种梦想,就像皮格玛利翁效应一样,我的意念也许会让我梦想成真。
我就这样每天躺在床上,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天,也就是医学上的孕期第四十二天,我就像一个植物人一样一动不动。
不准看书,我说好;不准玩手机。我说好;不准把上半身靠起来,我说好……
我像个听话的孩子,我还像个正在和小朋友们玩一种叫“不动不闹不说笑”游戏的孩子。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我再次重申一次。
2
我家英子刚生出来两个月,我就去上了环,是单位的计生专干通知我去的。
“张老师,再不上环是要罚款的!”田主任是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人,这样的面相很适合做妇女工作。她也的确胜任这项工作,在她任期的这几年里,全校没有一例违反计划生育现象。虽说我看过一些医学知识,上面说自然分娩最低三个月后上环最合适,对子宫损伤最小,但一听说罚款,我还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医院。
我找了一家乡镇卫生院,医生命令我脱下裤子,躺在手术台上,两条腿抬起来,正好卡在一个圆弧形的铁碗支架上。
她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着一把镊子,夹着一团沾了络合碘的棉球,动作粗暴地擦了擦我的下体。她蒙着口罩,我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却看不出来是什么眼神,我也不想去看她的眼神,就两手抓着手术台的扶手,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的心里紧张得要命,我本来想让老袁陪我来,但他要看孩子,我只得独自前往。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看到妇科室的手术台就下意识地紧张。当那棉球碰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一阵惊悸,那时候正是腊月天气,手术室开着暖气,我却双手冰凉。
我不再看医生,我也看不见她了。凭感觉知道她把一个用酒精消过毒的扩阴器撑开我的阴道,有一个什么东西伸了进去,我一阵刺痛,却没敢叫出声。我只在老袁的面前叫疼,因为我知道他会心疼我,他不在,我就不叫。我的两只手使劲抓着手术台栏杆,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响声,如一条蛇一样。
“炎症很严重!”医生说。
“会不会有事?”我问。
“能有什么事?顶多留几天血。”我又嘶嘶了几声。
“好了。”医生取下手套,钢制的器械丢在盘子里,发出悦耳的撞击声。我虽然浑身无力,却放松了下来。
“起来吧。”医生开始清洗手术器械,我用胳膊肘撑住身体慢慢坐起来,一条腿先支住地,另一条腿慢慢挪下来,在内裤上垫了一大叠卫生纸,穿上裤子。
一站起来,我就觉得下身有一大股血流出来。我又坐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我的英子还需要我哺育,所以我每天都吃得很多。两个乳房像小山一样,鼓胀得高高挺起,里面充满了高蛋白和各种微量元素,营养全面而均衡。
英子八个月的时候,奶水明显不够用了,夜里,她嗷嗷地哭,小嘴巴紧紧地撮着我的乳头,把它揪得老长。我烦躁异常,使劲挤压乳房,它就像两只干瘪的棉布袋,榨不出半点油水来。
我竟然又怀孕了!
又上了那架手术台,医生说:“环早掉了。”
“怎么会这样?”
“这很正常,孩子要不要?”
“不要,不敢要,罚款三万多,要不起!”
我做了刮宫手术,顺带又上了一个很结实的环。这次有老袁陪着,不很紧张,但我无法从手术台上下来,老袁把我背回了家。
从此,只要我看到妇科医生,就不由自主地打颤。
老袁说:“哪个女人一生没刮过几次宫,就你娇气。”没想到一语成谶,将近不惑之年,我又连上了三次手术台。
3
这次怀孕,我像保护我的眼睛一样,不,像保护我的生命一样,保护着肚子里的这个小蝌蚪。我的眼睛雷达似的扫描着B超单:胚胎存活,宫腔内可见一妊娠囊回声,内可见长约18mm的胎芽,可见胎心搏动。肌壁间血流信号未见明显异常。
哦,是活的。
我很奇怪医生是怎么从这一张模糊一片的宫腔照片中,分清哪里是胎囊,哪里是输卵管,哪里是宫颈。我只能从有限的常识以及百度上知道,老袁的精子是怎样披荆斩棘一路奔波在我的输卵管里与卵子相遇,我想那一定也是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不亚于人类史上任何一场伟大的爱情。现在,他的精子和我的卵子已经合二为一,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世不分了。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抽,差点掉泪,太让人感动了!
以前怀着英子的时候,我并没有这么多的感慨,那时候好像不知不觉间肚子就大了,不知不觉间就生下来了。老袁前几年还会骄傲地对别的婆娘说:“我家张老师,上了产床,攒了三次劲儿就生下来了,就跟上了次大号一样,哪像你们,杀猪一样地哭嚎半天。”
这几年,老袁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有次我在给他挠痒的时候,发现他的头顶长了一窝白头发,以前是多么重视自己外表的一个人,只要发现有一根白发,就会对着镜子咬牙切齿地拔掉,衣领永远都是挺括的,不沾一丝汗渍。
哎,他老了!
我抱住他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脊梁上。
老袁在单位里忙活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想象肚子里孩子的样子。他现在应该有豌豆粒那么大了,胎心像小鼓一样铿锵有力,这一定是个健康的小伙子,他有一条小尾巴,像个小海马。四肢已经看得很清楚,他在我的子宫里安静地睡着,不,他那么的调皮,一定不会安安分分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在里面嬉笑,两只小手在羊水里划来划去,像游泳一样,等他生出来,我一定从小就训练他游泳。书上说,小孩子都有与生俱来的游泳技能,一出生就把他丢在水里,他的这项技能就不会退化。我的儿子如果是个游泳健将,那是多么了不起啊!他站在池边,像一条鱼一样纵身一跃,潜入水中,随着他的身体入水的一瞬,溅起了一小朵水花,我知道水花越小,代表游泳的水平越高。我的孩子一定是水平最高的游泳健将,他像条小鲨鱼在碧蓝的水里来回游弋,时而探出脑袋,露出他调皮的眼睛,冲岸上的我和老袁眨眨眼,那时候,我和老袁当然会在。时而头向前一伸,先是黝黑闪亮的脊背露在水面,须臾钻入水底,两条腿像鱼的尾鳍一样在外面摆动几下,借着浮力,向前游动着。
“这是我的儿子!”我呵呵呵笑起来。
“现在不可能有胎动,要三个多月以后才有的。”医生说。
“可是我感觉得到的。”我肯定地说。
医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一次真的不一样!”我对老袁说。
“但愿如此,老婆,这次或许能成呢!”老袁满是期待的口气。
“我也觉得能行。你看,前三次都是三四十天就开始出血,怎么保都保不住。这次不一样,到现在还好好的,都六十八天了。老天爷对我真开恩,恰好刚放开二胎,罚款也省了!”
老袁也很高兴,“看来前几次是命中注定,也好,真生下来,光罚款都叫人受不了。只苦了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想生,怕罚款,又怕丢工作。人家有钱人,想生多少生多少,你看张艺谋,超生罚了几百万,对人家就是小菜一碟。哎,你听说了没有,前几年,咱们附近的那个开发商,对对,就是包了五个二奶的那个,都生了十一个孩子了。计生干部找去,人家啪地把一袋子百元大钞扔在桌子上,要多少,自己数!几个干部当场就吓傻了,真是牛逼!”
“真要是没有工作,他们也管不了。你看那些外出打工的,生了一个又一个,谁能管得了?就咱们这些被绑住了腿,走也走不得,生也生不了,只能等政策放开了。”我感叹地说。
“这不是放开了吗?”老袁安慰道。
“是啊,可是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出来?”我又沮丧起来,都失败几次了。以前是能生不让生,现在是让生生不了。
“一定能行的!前几次咱们没做好准备,这次我整整戒了半年的烟酒,每天俯卧撑都做了好几百。你又吃了那么多的营养品,一定能行的!”
是啊!我想起来,二胎政策落实的那天,我和老袁高兴地在床上直打滚。对于咱这样的老百姓来说,好的政策就是久旱的甘霖。当天夜里,我和老袁也像久旱的甘霖,他仿佛一下子变回了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在我这块耕耘了十几年的盐碱地上埋头苦干,也不管撒下的种子能否丰收。他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倒是我心疼起他来,因为自古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我拍拍他的肩头,叫他悠着点来日方长。老袁老黄牛一样地喘着气说:“顾不上这个了,得抓紧啊,机不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