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息大叔是母亲以前的工友，和母亲在同一个车间，也和我们同住在一个工厂家属院里。前后排平房，从我家的南窗望过去，就能看到出息大叔家。说实话，从一排平房中，想要找到他家，也是再容易不过了，瞅着窗玻璃最脏的那家就是了！出息大叔是个单身汉，邻居们都说他十分邋遢，房间里比垃圾站还脏乱。于是，大家都不喜欢出息大叔。
　　 据母亲讲，出息大叔在车间里也不招人待见，主要原因是他又懒又笨，总是拖累着岗位上其他的工友。母亲她们是在炼油企业工作，早年间还没有实现电脑自动化控制，同事们每天都要攀爬各种油罐油塔，监测各种仪表，调控各种阀门。而这些对于出息大叔来说，都好困难啊。首先，出息大叔身形瘦小，看起来体质也不是很好，同事们都说他是男人里的“林黛玉”，那娇娇弱弱的劲头，就差弱柳扶风的味道了；其次，出息大叔的言行举止也多有种娇羞和怯懦之感，轻轻柔柔间还会微翘着兰花指，让大家一见到他，就皱起了眉头。对于这样的一个形象而言，车间里的各种岗位，都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二
　　 都说“三岁看老”，出息大叔同意这句话，他说他打小就娇弱，而不是后来刻意摆出个姿态给别人看。
　　 出息大叔自己讲过，在他出生前，爹娘已经一口气生了六个姐姐，而为了传续香火，又不弃不馁地坚持生下了他，可能真的是诚心感动了上天，终于喜得贵子，他爹乐得在祖宗的坟头整整跪了三天。
　　 于是，出息大叔自然而然就是家人的掌中宝，心头肉，怎样的呵护都不为过，就差掏出爹娘的两颗心来；爹娘也对出息大叔的未来寄予了太多的厚望，什么光宗耀祖啊，什么门楣生辉啊，什么大富大贵啊，什么官运亨通啊，就差指望着他们的儿子能够登上天去做玉皇大帝。
　　 于是，出息大叔的六个姐姐心里那个不舒服！她们受不了爹娘对弟弟的偏爱，那是放在明面儿上，毫不掩饰的偏疼，那是恨不能昭告天下“得此一子，夫复何求”的偏疼。于是，姐姐们对弟弟诸多嘲弄，诸多戏逗，模仿着爹娘的口吻，说他肯定会有出息；于是，说来说去的，便连弟弟的名字都省了，直接唤作“出息”。
　　 爹娘本来是反对的，但是后来感觉这么叫，似乎更应了他们的期望，想着若是时刻这么唤着，儿子就总会出息的吧？于是，出息大叔的名字渐渐被家人和村邻遗忘，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出息”，他自己也欣然接受了。
　　 出息大叔就这样一天天长大，成长在爹娘的溺爱和姐姐们的不屑之中，溺爱让他一技无成，不屑让他孤立寂寞。而长大了，就需要脱离家庭的怀抱，投入社会的熔炉里千锤百炼。
　　 出息大叔被安排进了工厂，做了一名炼油厂的职工。然而，这样的重工企业，生产劳动的强度和力度都让娇生惯养的出息大叔无力承受。没了爹娘的呵护，又受够了工友们的白眼和奚落，出息大叔的情绪简直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会躲在油罐后边哭，也会躲在厕所角落流泪。
　　 但是，他不敢在工友面前哭，毕竟，男人的尊严，他总得学会维护。
　　 幸运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工友们给了出息大叔很多温暖和帮助，也渐渐温暖了他的心灵。出息大叔便自然地向女工友们靠近，和她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探讨岗位业务技能，还陪着她们一起逛街，学着她们的样子织毛衣，缝补衣服。于是，男工友们对出息大叔更加不掩饰地戏谑、调侃；于是乎，出息大叔只能和女工友们更加亲近起来。便有人去问女工友，莫非是哪个看上了出息大叔，想要嫁给他，才会对他那么体贴呢？谁知一群女工友纷纷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那样的男人，还能指望他有个啥出息？快别逗了，谁嫁给他，还不真得委屈死自己了。
　　 这些女工友的态度，也是出息大叔相亲路上诸多女子的态度，后来就连介绍人都不敢给出息大叔牵针引线了。毕竟，女子嫁夫，不求荣华富贵，不求英俊潇洒，至少也要求个精精神神，顶天立地，有所作为吧。出息大叔没有这个素质。任凭爹娘愁眉不展，却又无计可施。
　　
　　 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出息大叔也在这个普通的车间里，从“小出息”混到了“出息大哥”，然后又混成了“出息大叔”。新来的工友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心生敬仰，以为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出息人物呢；相处之后，仅剩下嗤之以鼻，就连“出息”这个词儿，都快被附加了贬义的感情色彩。
　　 出息大叔常年住在厂里分配的小平房里，依然不是很会照顾自己，依然不会侍弄生活，依旧形单影只，只喜欢靠近女工友。虽然新时代的女工友不再对他那般友善，甚至有些厌弃他的形象和性格。但是，出息大叔就像黏皮糖一样，而且完全屏蔽了人家的冷眼和不屑。
　　 有人评价说，出息大叔是个心智不熟，过于依赖娘亲的男人，他好像把所有的女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娘亲，都想要去寻觅一份温暖和依靠。
　　 出息大叔的爹娘离世多年了，远嫁的姐姐们也好像都忘记了这个弟弟，从来未见她们联系过。人们便猜测着，出息大叔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
　　
　　 四
　　 出息大叔依然在那个车间工作，虽然同期的工友们早已经被提升或者调离，而他却依然坚守在这个车间里，从来不曾被重用过，但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又是一个值夜班的晚上。正逢厂区停产检修，年轻的工友们大都聚在车间里聊天，偷着打牌，睡觉。出息大叔依然循着多年的岗位职责，握着手电筒在厂区里巡查。工友们都不屑于他的认真和执着，笑话他瞎积极，大家都是循规蹈矩的，又没有开启生产程序，怎么会有问题？有人挥挥手，说：“让他去吧，这人也就这点出息了，别拦着。”
　　 出息大叔每隔一个小时就去巡查一次。那些油罐的角角落落，他都不会放过。多年在这个被人称作“打盹儿的炸弹”的地方工作，出息大叔的警惕和小心翼翼已经练就成了一种本能。他也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有出息的地方，应该就是在车间了。认真负责，值守岗位，也算是一种出息吧。
　　 正当工友们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听得外边传来出息大叔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快来人啊，有危险！”人们的灵魂都被惊醒了，纷纷冲了出去，只见得出息大叔正一边手脚并用地攀爬一个油罐梯，一边大声呼叫着：“油罐泄漏，快启动安防！”有些人已经反应灵敏地跑开了，有些人被吓得怔在原地，出息大叔就在油罐上使劲挥手，大声喊着危险，让工友远离。
　　 “轰”的一声，油罐爆炸了！人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大半夜的紧急救援之后，浓烟升腾在黎明的云霄间，也升腾在工友们的心间，无法散去。
　　 安监人员说，幸亏是停产期间，油罐里只有残余油料；
　　 安监人员说，幸亏出息大叔发现得早，呼救得早，工友们抢险及时，才没有对厂区造成更大的危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消防救援人员说，他们尽力了，保住了装置，保住了炼厂，却没有保住出息大叔的生命。
　　 静寂！
　　 黯然！
　　 啜泣！
　　 泪雨纷飞！
　　 工友们不曾料想，有一天他们会为了出息大叔而哭泣，这个在他们身边晃悠了半生的男人，这个被他们视作似有似无的男人，这个在生命最后一刻，真的像个“男人”的男人。
　　 有人说：“第一次，第一次看到出息爬油罐，他以前总说会腿抖的；”
　　 有人说：“第一次听到出息这么大声喊人，他以前总是细声细气的；”
　　 有人说：“第一次看到出息那么严厉地撵我，让我躲开，他以前总是温温柔柔的”。
　　 车间主任背着手，严肃地说：“这个出息，终于出息了！”身旁的人，分明发现，主任的双腿在不住地颤抖。
　　
　　 五
　　 追悼会上，出息大叔的姐姐们都来了。
　　 没有过多的哭天抢地，她们只说，真的没想到，自家的小出息，竟然真的出息了！
　　 人们不禁抬头看着厅上的挽联，上书“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