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爷爷的唢呐(传统·散文)
唢呐在中国农村几千年历史中,算得上很重要的一件乐器了。自古以来,不管是生丧嫁娶,还是高中升迁,凡是热烈的庆祝场面都少不了唢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唢呐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古老的大院里,一家人正在热热闹闹的举行婚礼,新修的房屋生机盎然,大门小门上都贴上了红红的对联,院坝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灶台上佳肴扑鼻,来客熙熙攘攘。但是,这份喜气中还是少了一种动感,一种生气。是唢呐,才能打破这有些沉闷的空气,那一声声乐曲把人的血液从脚底鼓涌到头顶,把客人们的情绪都统一到主人的心跳上来。而正是这样的高潮才体现出新娘离开娘家的悲切和羞涩,这悲切和羞涩,在去往心上人的路上,又随着这抑扬顿挫的唢呐声烟消云散。唢呐声是一种宣告,更是一段新的生活的开始。还有谁不会在这阵阵唢呐声中激动呢?
爷爷个子不高,皮肤泛白,他的长辈都认为他不是干农活的料。他小时候读了一点书,不过是《三字经》之类的书籍,但家境不好,没法支撑他继续学习下去。这辈子干点什么才能养家糊口呢?长辈们为此绞尽脑汁。爷爷的父亲想到了吹唢呐,吹唢呐不仅可以混到好吃的,还可以挣一些零花钱。爷爷的父亲给他一说,但爷爷表示拒绝,因为,在农村,吹鼓手是一份让人瞧不起的职业。
“吹鼓手的命穷,想吃别人的烧肉,屁眼整得绯红。”这是农村蔑视吹鼓手的顺口溜。爷爷正是听到这个顺口溜,才对这个职业十分排斥。但长辈们狠狠地把他训斥了一番,爷爷无奈,只得跟着父亲去拜师。
师傅是一个瘦削的老者,一生中都为这句顺口溜烦恼,自觉干这个职业低三下四没有前途。见到想来学艺的年轻人,老人不屑一顾,又见爷爷很不情愿,便拒绝了。但爷爷的父亲带来了拜师的礼品,态度极为诚恳,又有老者的亲属求情,老者不好直接拒绝,便把手里的长烟杆递给父亲,顺手在烟杆头里弄了一些泥沙,要爷爷把泥沙吹出来。爷爷憋足了气息,一口接一口气地吹,见不到半点效果。老者便说爷爷肺活量不够又要拒绝。年轻人都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老人这一拒绝,反而触碰到了爷爷的自尊心,爷爷憋足一口长气,猛力一吹,泥沙被吹出来不少。几个人都笑了。老者忍住笑,说这孩子还有培养价值,就答应收下了。
爷爷通过气息练习逐渐掌握了吹唢呐的诀窍,一声声唢呐吹得悠长动听,甚至比师父还要好。但是爷爷的技能不熟练,发挥不稳定,尤其是指法上容易走调,师父指导几次便有些生气,说学堂里的老师打手心,他要用烟杆头敲脑壳,爷爷的头骨都被敲痛了。这痛直达骨髓,爷爷不敢懈怠,很快过了关。
接下来便是师徒一块外出谋生。爷爷这回又不争气,面对人多热闹的场合,爷爷的气息和手指都不听使唤了,唢呐吹得一塌糊涂,连敲锣打鼓的人都不知道节奏,旁边的人哄笑。爷爷手足无措,更加无所适从,放下唢呐不吹了。
其时正当主人家请来了杀猪匠。屠夫刚把一头猪杀了摆在院坝里。那时候烫猪毛需要先把猪皮弄得胀鼓鼓。师父见爷爷面浅出不了众,便把爷爷拉倒院坝里,把吹猪的竹管递给爷爷,要爷爷把这猪吹胀起来。爷爷红了脸,还没动作,师父的烟杆头就敲到了爷爷的头上。爷爷只得俯身下去,抓住一只臭气熏天的猪腿,憋红了脸,一口一口地吹猪。周围的人更加觉得好笑。
这一趟红脸把爷爷的羞涩全部溢出来了,爷爷不再害羞,终于在大庭广众下吹出了一首完整的乐曲。爷爷拜别师父回到家里,家里就时常想起唢呐声。这唢呐声成为附近村里一道特别的音符。爷爷也并没有记恨师父,挣了钱时常买一些东西看望师父,一直到师父离开人世。
爷爷很爱自己那只唢呐,平时绝不允许家里其他人去碰那只唢呐,也许是怕别人弄坏了唢呐,他就失去了谋生的武器。但是,到我父亲快成年的时候,爷爷说什么也不让父亲继承他的技艺。他把儿子送去学了一个木匠。这份祖传技艺由此在我家失传了。有人想把孩子送到爷爷这里来学艺,爷爷说自己在培养学徒方面心不狠,出不了好徒弟,便拒绝了。
几十年的贫穷落后,农村缺吃少穿,聘请唢呐队庆祝的事越来越少,爷爷自觉没有前途,练习的时候越来越少,唢呐声在村里几乎销声匿迹了。爷爷偶尔翻弄出唢呐练习一截曲子,像是在诉说心里的惆怅,又像是发自内心的孤独。
然而,物质条件的丰富拒绝了这份沉闷,一日,一个邻居为了给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庆祝生日,突然想起了唢呐。他找到爷爷一说,爷爷便欣然应允,很快把唢呐队的其他几人招呼到一起,几个人敲锣打鼓在我家院坝里练习了一整天,唢呐队便重新开张了。这沉默了几十年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出来,迅速响遍了山谷。对于爷爷来说,这个时代的最大变化在于唢呐不再是一个谋生的手段,人们早已不再把过去的那句顺口溜放在心上,爷爷吹出来的曲子更加欢快了。爷爷和唢呐队的人们焕发了青春似的,这乐声宣告着人们的幸福和喜悦,和着鞭炮声声和欢声笑语,唱出了新时代的节拍。
时光荏苒,随着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成长,村里人口越来越稀少,年轻人的目光都在山外,再也没有多少人来听爷爷的唢呐声,更没有年轻人愿意来学习这门技艺。山里人的简单而热烈的庆祝越来越少,爷爷又少了用武之地。爷爷那惆怅的乐声时而又响了起来,他的希望也变得渺茫了。
有一次我回到老家,看见爷爷那老得发黑的唢呐,要爷爷再演奏一曲。爷爷有些失落地说:“这东西需要氛围,没有氛围,吹不出来那种感觉。没有土壤,它也只有死亡!”我心里一惊,原来在爷爷心里,这唢呐也是有生命的。
随后父亲说:“孩子,等你结婚的时候,把婚礼在老家来举行,那时候再叫爷爷吹奏一曲,爷爷肯定倾其所有。”我默然,心想现代人城里的婚礼弄得那么隆重,谁还稀罕回这穷乡僻壤举行婚礼呢?但父亲自从说了那句话以后,就坚定了主意。我的婚礼在城市举行后,迫于老人的要求,我们还是回乡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父亲请了十来桌客人,复原了过去农村婚礼的场景,爷爷重振威风,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别样的婚礼。
可是,爷爷老了,气息没了当年的浑厚。听众未必察觉,爷爷自己心里明白,婚礼一完结,他便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蔫蔫的没了多少生气。爷爷看着唢呐,有一份失意,有一份惜别,还有一份期望。可是我没有完全明白爷爷的心思,看着爷爷的样子,我有些酸楚,也多了一份牵挂。
一日,老家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镇上开饭馆的小老伴,是爷爷唢呐队一个技师的后人。他带来了一份礼品拜望爷爷。爷爷无从考证其身份的真假,只为他的这一份热忱迷惑住了。他向爷爷提出了一份请求,希望爷爷能够把唢呐队的人员重新召集起来,把他们会演奏的曲子重新演奏一遍,他要录制下来,刻成光盘,永久保存,还要上传到网上,向全世界传播。爷爷兴奋起来,立即安排父亲去通知唢呐队的成员。几个人到齐后,再次振作精神,那些曲子在爷爷的嘴里和手上复活了,像是爷爷畅快的心声。
但是,来人并没有把曲子广为传播,而是自己封存了起来。又过了几年,爷爷唢呐队的成员相继去世,唢呐队再也组织不起来了。这时候,爷爷唢呐队的录音却在村里一些庆祝场合响了起来。原来,这人看到了这个商机,现在,凡是村乡需要庆祝的人们只有去请他来播放录音,他据此收取一笔数额不菲的费用作为酬劳。
爷爷已无力再去过问自己的知识产权,相反,自己的音乐还能在村里时而响起,心里反倒得到一些慰藉。爷爷去世那天,父亲请来了唢呐录音,在爷爷自己演奏的哀伤的曲子中,父亲把爷爷用了一辈子的唢呐放进了爷爷的棺材里,让唢呐陪爷爷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