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盛夏，我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中考，即将带着梦想进入全县惟一的一所县中读高中了。
　　 那阵子，母亲甭提有多高兴啦。她整天忙来忙去的，为我精心准备着住校要用的一切物品，就像在为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她把家里最好的棉被抱出来，翻晒了一遍又一遍。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些零碎布块，经她的巧手一摆弄，竟缝制成了样式别致的新衣服。母亲就这么掐着指头数着日子，常常念叨着离开学还有多少天。每当此时，母亲的脸上都堆满了微笑，眼里总是闪着充满希冀的光彩。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一)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母亲正在场坝里翻晒着棉被和衣服。邻居阿秀婶神情慌张地跑来我家，她见母亲正在低头忙乎，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妈妈跟前，埋怨道：“晓荷妈，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折腾这些东西啊？”
　　 母亲一边拍打着棉絮，一边微笑着说：“你不晓得啊，我家晓荷就要上高中了，我得把棉絮给她晒一晒呢。”
　　 阿秀婶一听忙急着说道：“哎呀，别晒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晓荷读高中的事要黄了！”
　　 “什么？你说什么？晓荷读高中的事要黄了？”母亲立刻停止了拍打，满脸惊讶和紧张地问道。
　　 阿秀婶嗔怪着：“我还能骗你吗？”
　　 母亲急忙走上前，瞪大眼睛盯着阿秀婶：“到底咋回事？你倒是快说啊？”
　　 阿秀婶把嘴凑到母亲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听我家那口子说，咱们县中是划片招生的，名额有限。好多人包括队上的干部们都想把他们自己的子女送到县中去读呢。虽然咱们公社也办有高中班，可公社的‘帽子班’哪能比得上县中好啊？”
　　 母亲呆呆地望着阿秀婶，满脸狐疑：“那又怎么样？晓荷的成绩那么好，总不能不按规矩办吧？”
　　 阿秀婶叹了一口气：“唉！你呀，就是太老实了。现在，大队的那些干部正和学校的几位老师在我家商量这件事呢。我那口子叫我悄悄的来给你说一声，看样子，晓荷怕是没有希望了。”
　　 母亲听了浑身一颤，失神地望着阿秀婶，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随即，她的目光凝结住了，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找他们去！”说完，转身就急冲冲地奔出院子。
　　 我刚割完草回家，路上正碰见阿秀婶。阿秀婶见是我，忙慌张地说：“晓荷，快，快！你妈为了你读书的事，要闯大队会议啦。”
　　 “什么？”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丢下背篓就往阿秀婶家跑。背篓里的草被洒得满地都是。
　　 阿秀婶的丈夫是大队会计，因为她家的屋子比较宽敞，所以，大队的会议常在她家召开。
　　 这时，母亲已经跑到了阿秀婶家门外，她听见屋里正在激烈地争论，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在窗外悉心地静听着。
　　 此刻，屋里传来我的班主任的声音：“我还是觉得，晓荷成绩那么好，表现也不错，把她拿下来是说不过去的。”
　　 班主任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干部说：“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她家那么穷，有钱供她读书吗？”
　　 “是啊，与其让她空占一个名额，还不如让给别人呢。”有人附和着。
　　 “是啊。”“是啊。”附和的声音立刻多了起来。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推开门冲进屋里。
　　 母亲的突然出现，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大队书记站起身来刚要开口搭话。母亲却把头转了过去，她用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我们家是很穷，穷得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可是，我就是去要饭，也要供我的女儿上学！”母亲情绪非常激动,把那“要饭”两个字说得好重好重。
　　 母亲的几句话令在场的人深深震惊，屋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呆呆地望着母亲。
　　 母亲接着说：“这么多年来，我吃糠咽菜，东挪西借，终于供她读完了初中，眼看就要到好学校去读高中了，可你们却不想给孩子这个权利了，你们这是在往我的心头上插刀子啊！”
　　 屋内一片寂静，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突然，母亲猛地弯下腰，面向大家深深一鞠躬：“各位领导，求求你们！让晓荷去吧！”
　　 我站在阿秀婶家屋外，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听到母亲那如泣如诉的请求，当我看到母亲那瘦削的身子弯下的那一刻，立刻泪如泉涌。我知道，母亲虽然性格温和，一生逆来顺受，可再大的困难也压不弯她的脊梁啊，何曾见她如此求过人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进屋去，含着眼泪对所有的人说：“求求你们！别再难为我妈了！她这一生不容易啊！”
　　 就在这时，我的班主任老师猛地站起身，扔掉了手中那半支还没有抽完的叶子烟，声音颤抖：“面对这样的一对母女，你们还能无动于衷吗？你们的良心不感到内疚吗？”
　　 “那，那就把名额给她吧。”一个声音喃喃地说。
　　 “是啊，应该给她的。”另一个声音又响起。
　　 一直没有做声的大队书记终于开口了：“既然这样，那好吧，那就在名单里加上晓荷这孩子，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要再改了！”
　　 母亲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凝结的眉宇也渐渐舒展开来，她再一次给大家深深一鞠躬：“谢谢你们！谢谢大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怒气冲冲的，把那路上的小石子踢得飞。
　　 母亲急忙叮嘱我说：“孩子，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一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子女，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有一个好前程。所以，你要多理解那些不想让你读高中的人，千万不能记恨他们，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太穷了。”
　　 母亲停了停，又接着说：“你的班主任老师为了你差点都跟他们吵起来了，你可要记得他的恩情，千万别辜负了他的期望呀！”
　　 许多年后，母亲那宽宏大量和知恩图报的教诲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命运多舛，一波三折。
　　 原以为大队已经同意推荐我升入县高中了，我这次升学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可谁成想，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陈二虎，他家和我家都在同一个生产队。这陈二虎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混混，上课不听讲，作业不去做，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可他却偏偏有个亲舅舅在公社当干部。
　　 一天，陈二虎的邻居悄悄对我妈说：“听说升高中的名单刚一报到公社，陈二虎的舅舅就把晓荷的名字换成‘陈二虎’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向母亲袭来，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晚，我听见母亲屋里不时传来翻身的响动和长长的叹息声。可怜的母亲又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啊！
　　 第二天，母亲默默地把床底下的一个篮子拽了出来，那里面装的是家里这几个月积攒下来准备给多病的养父补养身子的鸡蛋。母亲把里面的鸡蛋一个个拿出来，看了又看，擦了又擦，她反复数了两遍：整整１６个！随后，她把鸡蛋拾到了一个新篮子里，来到了养父的病床前。母亲十分无奈地向养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咱们家里穷，可也不能因为穷而误了晓荷一辈子的前程啊！眼下，这１６个鸡蛋算是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我得拿着它去找孩子在公社上班的表舅去，咱得求人家帮这个忙，无论如何也要让咱晓荷读上县里的高中啊！”
　　 养父听了，眼圈红了，叹气道：“你放心的拿去吧！这么些年，是我们对不起孩子呀！”
　　 母亲随后又把我叫到身边，抚摸着我的肩头说：“孩子你放心，妈是绝对不会让你因为家里穷而读不上高中的！”
　　 那是一个三伏里的大热天，火一样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们全家人的心。母亲带上一顶破草帽，挎着那篮用喧呼呼稻壳埋住的鸡蛋，步履匆匆地踏上了去公社的路。
　　 看着母亲颤颤巍巍的背影，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窝，心里默念着：“妈妈，你为我操了太多的心了，今后我将如何报答你的深恩呢！”
　　 当天下午，母亲来到表舅家。
　　 表舅是我外婆家的远房亲戚，自幼和母亲一起长大，兄妹俩从小就十分要好。眼下，表舅在公社机关担任普通的办事员。
　　 母亲向表舅说明缘由后，表舅却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在一旁的表舅母叹了口气：“妹妹呀，这事还真的难办啊！你还不晓得，那陈二虎的舅舅平时专横跋扈，这东西少了，恐怕也打不透哦！”
　　 母亲听了这话，一股急火就上来了，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她哀求道：“她表舅、表舅母，我在这公社里再也没有别的亲戚和熟人了，这事再难办也只能拜托你们，晓荷这孩子今后的前程就全指望你们了。”
　　 一直没吭声的表舅牙一咬，站起身来：“妹子，你放心！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办好的！”
　　 母亲擦着泪连连点头：“谢谢，谢谢你们！”
　　 表舅母赶紧说道：“大妹子，都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我看那，你这点东西太少，也送不出手，我再给你多凑点吧！”
　　 表舅母转身走到后屋，不一会端出了一小钵鸡蛋。她把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放在了母亲带来的那个蓝子里：“妹子，我再给你添上１４个鸡蛋，正好凑成30这么个整数，也好拿出手。”不一会，表舅从外面也买回来一瓶精装白酒。
　　 表舅看了看这两样“薄礼”，叹了口气：“哎，咱们也只能凑到这个份上了！行与不行，那就全看人家的脸子了！”说罢，他拎起这两样东西，低头走出家门。
　　 表舅去了。母亲只能坐在表舅家里苦苦等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母亲的心也在一分一秒地受着煎熬。她坐卧不安，不停地跑到院子里朝路上张望。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双手合什，默默地祈求起上苍来。
　　 半天过去了，表舅终于回来了。一进门，他满脸兴奋地说出了喜讯：“妹子，这回你可以放心了。我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又找来别人帮着说情，最后，他将礼收下了，勉强答应把名单改回去了。以后晓荷上学的事儿不会再有问题了！”
　　 母亲猛地用手捂住了脸，颤抖着抽泣起来。半天，她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水，舒了口长气。在对表舅两口子千恩万谢之后，母亲带着还算心满意足的结果，走上了回家的路。
　　 后来，那个陈二虎依然进入到了县中读书，只是不知道又是哪个不知情的同学遭了殃。
　　 而我呢，仍处万山丛中，一山放过一山拦，只是赚得了暂时的空欢喜而已。下一座看似高不可攀的山，几乎把我永远挡在了高中校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