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我终于走累了。
坐在这片草地上,周围就我一人,没有第二个人来打扰。抬头望着天空,听着鸟儿的歌声,任微风吹拂着自己的脸……我尽情享用着大自然的馈赠,努力想使自己的心情舒畅起来。因为这次旅行,本来是没有什么好心绪的。
我坐了挺长时间。直到临近黄昏,才想到,得找一个住的地方了。
在这荒凉的山村里,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旅馆的。也不需要有旅馆,因为这里民风淳朴,人们热情好客,来这里的旅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宿的人家。所以,我并不惊慌,很从容的往前走着。
很快,我看到了一位老人。
遂大步向前,招呼着,说明来意。老大爷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一声,招呼着我屋里坐。我道声谢,便随老大爷一起进屋。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小院,院里种着葱和几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墙上挂着几张动物皮。老大爷问我吃过饭了吗。我只好说吃过了。于是老大爷便把我引进一间“小客房”,有些难为情的说:“山里人,不大讲究……你不要嫌弃啊,凑合着住一夜吧……”我听了这句话,被他的真诚、淳朴所打动,连连道谢。他又说了几句“招待的不大好”之类的话,说完又加了一句“好好睡”,随后便带上门,离开了。
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随手翻起了随身携带的一本小说:“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房间……”看了几行,我就看不下去了,把书随手一丢,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便走出了屋子。院子里有一个老妇人,我昨天没有见到她,很显然,她是昨天见到的那位老大爷的老伴儿。她正在洗菜,见了我之后,笑着问我:“昨儿睡得还中?”我一边笑着回她,一边问她老大爷呢。“打猎去了。老头子一刻也闲不住。”她笑着说。
我早上起来有跑步的习惯。便跟她说了一声,准备去跑步。她对我说:“不要跑远,饭很快就好了。”说话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我奶奶。我笑着答应了这个慈爱的老人,朝山路边跑去。
跑完步后,正巧赶上老太太做好饭。我问她老大爷还没来啊?她说他打猎疯着呢,不管他,咱先吃。我笑笑,坐下吃饭。吃着吃着,老太太忽然拿出一块玉观音,对我说:“这是你的吧?我拾掇你的床铺时看见的。”我看一眼,愣了愣,然后朝她点了点头,把头埋在了饭碗里。她笑着把它交还给我。我把它重新挂在了脖子上。
这块玉观音我一直带在身边。小虞那边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刚买这两块玉观音的时候,小虞扑到我怀里,笑着说:“这下好了,玉观音,你一块,我一块……这代表着永恒的爱情……”她笑着笑着就严肃了。是的,永恒,爱情。我想。
“孩子,有心事?”老太太小心的问我,脸上带着笑。我说哪有什么心事啊,也朝她笑笑,笑得很勉强。老太太朝我碗里夹了点菜,说:“尝尝这个,这个你们城里人应该吃得惯,不多辣……”我低声道了谢,任她把菜夹到碗里,仍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和小虞的恋爱一共持续了六年。分手的时候,小虞对我说了句“好好保重”。她看了看挂在我脖子上的玉观音,愣了愣,苦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小虞终于还是走了,去了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人,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那个人可以给她她想要的一切,而我给不了。我只能拖累她。
“孩子,看来你是真有心事啊。”老太太叹了口气。
“孩子,谁心里还没有点儿事儿啊,”老太太说,“其实,我和我家老头子,也有一块观音菩萨……”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块一半的玉观音。
“大娘,另一半呢?”
“另一半在我老头子身上带着呢。”老太太说。
很显然,老太太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她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和他(老大爷)就好的不得了,我觉得这辈子肯定是要嫁给他了,他也确实是个值得嫁的男子:老实、厚道、能干,打猎的手艺谁都比不上他……搁到今儿,也是一个一顶一的人尖尖儿!俺俩经常在麦地里见面,就是你们今天说的‘约会’……孩子,不怕你笑话,我们那时候,男的跟女的相好,都是到麦地、树下,说几句骚情的话哩……但我们那时候的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须得听父母的,不能自己想干啥就干啥。我爹嫌他家庭成分不好,不让我嫁给他。我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犟过爹娘。我最后嫁给了村子里的一个工人,那时候工人很体面,我爹娘都很高兴……我订婚的前几天,你老大爷来找我,从我脖子里取出他之前送我的那块玉菩萨,往地上一摔,正好摔成两半,他对我说,‘你一半,俺一半’,一半递给我,一半掖到自己怀里,一扭脸儿走了。”
老太太讲累了,喝了口米汤,吃了口菜。
“后来呢?”我问。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接着讲了下去:“我结婚后没多长时间,他就结婚了。他成分不好,娶的是个寡妇。这个寡妇是个风流的女人,之前嫁过两个男子。他家离俺家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处的都不孬。他有时会当着我丈夫的面说一些骚情的话,我笑着踢他,我丈夫光笑笑,不往心里去。山里人大度着呢!过去的都过去了,该咋相处还是咋相处!后来我生了个小子,他乐坏了,非要当我儿子的干爹,哈哈,这个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一晃,就是几十年。唉,几十年,说快也真快。在这几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儿,我拣最主要的说:我丈夫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被送到了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他媳妇,那个风流的寡妇,跟一个来山里打猎的男人跑了……唉,孩子你说,这些事儿谁能料到呢?”
“直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朝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忽然对我说:‘莲叶,咱俩在一块儿过吧’。莲叶是我的小名。我本来以为他是说着玩儿,可看他的样子又很正经,不像是开玩笑。我这才慌了,愣了一会儿,啥也没说,扭身离开了。我当时啥话也没说,主要是我确实不知道该说啥……第二天,他专门来找我,我这才说现在咱俩太老了,没几天活头了,还是算了。他啥话也没说,很小心、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握住一个物件儿,掏出来,伸到我脸前头,我看了之后泪花花立马就出来了。他的泪花花也出来了。他掏出来的是当年那个一半的玉菩萨。玉菩萨也老了,上边有老多裂缝,要多丑有多丑,成了一块粗糙的石头……可我就是发贱,我老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物件儿。”
“俺俩最后过到一块儿了。他还和年轻那会儿一样会操,嘻嘻哈哈,好喝酒,好打猎,一天到晚没正型……这死老头子,早晚把我气个半死!”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抹泪了,抹着抹着泪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帮我夹菜。
老大爷回来了。
“打了只兔子!待会儿正好炒了给客人尝尝鲜儿!”
“死老头子,去老长时间!菜都凉了……”
“哈哈哈…这有啥?凉了吃着才过瘾!”说完便招呼着我吃菜,还问我要不要喝酒。
我笑着同他们交谈了几句,便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躺在床上,掏出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想到了许多以前的事:小虞为我煮面时总要放两个鸡蛋,她自己碗里一个也没有,她笑着看着我吃;小虞坐几个小时的火车来我的城市,只为了看我一眼,临走的时候哭成了泪人;小虞习惯性地称我为“傻瓜”,她说我不会照顾自己,她总是在短信里这样说:“傻瓜,照顾好你自己,不然我饶不了你哦!”……当初小虞的离去,自然也是迫不得已,就像当年的老太太不得已嫁给其他人一样——有一种深深的现实的无奈。我从未怀疑过小虞对我的感情,即使在她离开我、选择另一个人以后。曾经青涩的、动人的感情,是真的;之后无情的、无奈的离去,也是真的。虽然最终未能走到一起,但曾经共同走过的那一小段时光,仍是最无瑕、最动人的回忆。
玉观音还是那样纯洁、美丽。看着它,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希望小虞永远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