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在落雨，雨点滴打在玻璃窗上，叮咚作响。粒粒仿佛觉得，雨滴可以砸碎玻璃窗，进而打在她的脸上，打进她的心中。湿漉漉的天气，粒粒的心也是湿漉漉的。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真的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远行的列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但她没有心思去欣赏景色，火车路过的地方，都不是繁华的闹市，而是每一座城市的边缘。望向窗外，可以看到远山，可以看见炊烟，也可以看见藏在群山之间的山野人间，有人披着蓑衣在田地里耕作，也有人戴着斗笠在风雨里穿行-------远远望去，像一幅素洁的水墨画，而画中的景物是那么的接近自然，又带着山水的神秘和平民的纯粹，安宁美好，和谐相依，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隐在繁华喧嚣之后，隐在盛世山河之间。火车轨道的两旁是自然生长的各种树木，在风雨里摇摇曳曳，树叶上面那平日里积下的灰尘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了，粒粒喜欢那种被雨水洗净的植物，在七月份的雨中，苍翠欲滴，繁盛饱满，抖落着颗颗晶莹的珍珠。这样最接近自然的景物，最原生态的景色，一直都是粒粒所向往的，这也是她为何义无反顾地前行的原因之一。粒粒是喜欢落雨时节的，落雨的时候，窗外有种朦胧的美丽，而雨后，则是风烟俱净，洗净尘埃的纯澈与干净。但此刻，她心中五味杂尘，虽然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但细细想来，还是百感交集的，只能辜负了窗外的美景。
　　 坐在火车上，刚好是靠窗的位置，她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一直望着窗外，却心不在焉，窗外的风景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想起海子的诗：“雨是一生的过错，雨是悲欢离合。”粒粒想起那个勇敢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铁轨，然后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换来永恒的诗歌王国的海子，心中的害怕和不安便消减了许多。上车的时候，粒粒便下定了决心，此行无论有怎样的结果，都不会后悔，路是自己选择的，结局也该自己去勇敢地承受。
　　 唯一的遗憾是说好了要一起走的欢欢没有赴约，但粒粒并不怨怪欢欢。因为粒粒知道自己的父母也并不同意这趟行程，如果学校放假后自己先回家，那么自己也肯定走不了了。欢欢就是这样，欢欢才高中毕业，要走的话也是从家里走，欢欢的父母便扣下了她的行李，一分钱都不给她，欢欢连买票的钱都没有，所以只能失约。走的时候，粒粒给欢欢发短信：“我不知道此行会遇见什么，我也没有完全的信心，我只是想要亲眼去看看。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要好好的。一生这样长，我们的生活又这样现实，总是充满了虚假和欺骗，我想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一点儿可以让我赖以生存的信仰。找到了，是我的缘分，找不到，也当是我的宿命。”
　　 七月份的天气，总是多暴雨，明明早上还是晴方日好，中午粒粒走进火车站的时候，却下起了大雨。取了票，她便独自坐在候车室中等候，心中又期待又害怕，她毕竟是一个才念完大一的学生，也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粒粒紧紧攒着手中的车票，因为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车票也被汗水浸湿了。粒粒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她不停地在心中问自己：计划这么久了，真的要去了吗？真的吗？
　　 快要检票的时候，检票员却不停地播放着通知：由于南方天气原因，K202次列车晚点，晚点时间未定------广播里的声音穿越嘈杂喧嚣的人声，将粒粒拉回了现实中，她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了。火车晚点？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粒粒心中甚至有一点点的渴望和欣喜：火车晚点了，晚点时间未定，那我就不用去了吗？毕竟前面的行程渺茫无知。可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她没有走，仍旧坐在候车室里，不愿意离开，心中还是希望火车晚点的时间不要太长。粒粒明白，就算这趟火车停止运营了，她也会想别的办法去，总之，她一定会去，尽管心中有疑惑，有丝丝的不安。
　　 三个小时过去了，火车仍旧没有来，粒粒甚至在想，是不是老天爷也并不愿意她去那里，所以才会这么巧合，偏偏今日火车就晚点了。有一点点的想要回去的念头，可是心中还是不舍，也不甘心，计划了这么久，甚至不惜与父母闹翻，心中还有带有那么多疑问，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呢？她想去亲眼看看那些孩子是否真的穿上了自己辛苦募捐来的衣服，想要看看那些修行的师父是不是真的悲悯慈祥，爱心学堂又是否真的存在，想要看看那片藏地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想要看看那些传说中神秘而让人向往的信仰，想要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还有一片净土延伸在那个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想要看看-------心头还要这么多渴望，又怎么可以就这样退缩呢？
　　 又等了两个小时，火车还是没有来，粒粒便去售票窗口，准备退了票再买一张明天的火车票，去了窗口才知道，从十堰到成都只有一趟火车，明天的票早就卖完了。粒粒只好回到候车室里继续等火车。她想虽然晚点了，但是总会来的吧，再等等看，如果实在等不到，再到武汉去转车吧。
　　 皇天不负苦心人，没多久，晚点五个多小时的火车来了，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粒粒冲到了检票台，第一个检了票，然后又飞奔到站台上等候火车。她没有带伞，豆大的雨点打落在身上，也打在脸上，有些疼，粒粒有些恍惚，她知道如果现在后悔真的还来得及。抬头看看天空，她的头顶是乌云笼罩，雨也更大了。前方的火车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终于来了，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火车缓缓停在了粒粒的面前，此时，她却并不急着上火车，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刚刚火车还没有来的时候，有人躺在其中的一根铁轨上，那么他被火车碾得粉身碎骨的概率是多大？二分之一吧。二分之一的可能丢掉的却是百分之百的性命。可若是选对了，二分之一的概率获得的也是百分之百的余生，尽管余生也不可预测。也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好多事情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一念起，万水千山。
　　 粒粒最后一个踏上火车，上去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曾回头望过一眼。
　　 手机铃声一直都在响，是母亲，但粒粒不想接。铃声里齐豫的声音特别空明澄澈，干净得像此时天空中的雨水，没有与任何凡尘杂物相遇，只有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齐豫反复地吟唱着：“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一花一世界，一土一如来---------”唱来唱去也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
　　 母亲终于不再打电话了，改成了发短信。第一条：“粒粒，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和你父亲都坚决不允许你去，你怎么这么傻？人家欢欢都知道那里危险，不是你们这样的小女孩该去的地方，你怎么还这么傻啊？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啊？那些僧人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把你卖了你还得替别人数钱，你看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有几个是真和尚，不都是白天僧人，晚上俗人吗？父母说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你却当作圣旨，你不是说欢欢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你一直那么相信她，一副除了她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能懂得你的样子，可是现在欢欢她不跟你一起去了，你最相信的人都背叛了你，你还要这么傻。”第二条：“我再跟你说一遍，藏地很乱，藏独分子，恐怖分子遍布，藏族人更是野蛮，你一个女孩子去了那样的一个地方肯定会吃亏，你真的不要命了吗？如果你实在要去藏地，可以让你父亲陪你一起跟团去拉萨旅游，那样相对安全一切，快回来。”第三条：“你怎么这么犟，跟牛一样倔。我想你应该已经上了火车，如果你真的去了那个藏区，出了事情不要回来找我们，你要是真的走了，有本事就别回来了，我也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看着母亲的短信，粒粒泪流满面，她知道为人子女，自己做的不对，可是，远方的远方，她还是要去。几千年前孟子就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不惜一切地去远方追寻自己心中所想，还是放下心中的不甘留在父母的身边，她只能择其一。人生有的时候或许真的没有所谓的圆满，粒粒明白，所以走的时候，她就做好了辜负父母的准备，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度补偿父母。每隔五个小时，她便会给母亲发短信，报声平安，尽管母亲已经气得不愿意理她了。但她明白，母亲不过是担心自己的安全罢了，毕竟在汉族人的眼中，偏远的藏区的确是个不安全的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一个女孩子独自前往，更何况，她去的，不是旅游胜地拉萨，而是一个贫困落后，人烟稀少的山区。母亲没有别的奢望，不过是希望自己平安。
　　 欢欢的母亲又发来短信跟粒粒说：“粒粒，对不起，阿姨不能让欢欢跟你一起去冒险，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危险我也不敢赌，那个地方真的太危险了，我上网查过了，那里海拔高，人烟稀少，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你们好心给那些孩子募捐衣服和书籍等东西我不反对，但是要去那里支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请你理解阿姨和你的母亲的心情，快回来吧，你一个人去真的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这一生都追悔莫及。”
　　 欢欢的母亲接着又给粒粒发了几条短信，无非是劝粒粒不要去，赶紧回家。粒粒明白欢欢的母亲和自己母亲的心情，但她还是要去，她相信，那些身披绛红色僧衣的喇嘛不是汉地寺庙里那样的假僧人。她也相信，人世这样漫长，我们总要去相信一些东西，人生才有所附丽；她更相信，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们需要自己，哪怕自己在哪里呆不久，哪怕自己可以教授的知识很微薄。所以她坚定地踏上了前往藏地的火车，一点儿都不后悔。
　　 关上手机之前，粒粒发出去了两条短信。一条给欢欢的母亲：阿姨，您放心，我一切都好，不会出什么意外。等我回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会让您放心地让欢欢跟我一起去。谢谢阿姨。一条给给欢欢：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书生意气的时候，那么就让我放纵一次吧。我活了二十年，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去寻找一些东西，并证明它。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去背离和辜负一些人，那么我愿意，即便是父母。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也相信，母亲终究是爱我的，她最终会原谅并理解我的。
　　 终于还是落泪了。粒粒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旁边空空如也，这旁边的座位原本该坐着欢欢的，如今却是粒粒一个人的踽踽独行。但是她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她，欢欢终究是懂得她的。
　　 到安康站的时候，粒粒旁边的座位上有了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和许多发福的中年人一样，她身材臃肿，膀大腰圆，一坐下来就将粒粒挤得紧贴着窗户。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笑笑，粒粒也笑着说没关系。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拿着一本杂志在看，还有一个是藏族女子，一直沉默着，安安静静地坐着。这节车厢里有十来个藏族人，虽然有几个穿着汉族人的衣服，但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藏族人。高原上生活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沧桑感，脸上的高原红和身上质朴纯粹的气息与那些满身名利气的人显然不同，让你一眼就看得出那是藏族人。想到曾经有朋友去拉萨玩儿，穿了藏装假扮藏族人去逃票，因为藏地的各种景观对藏族人是不收门票的，结果售票员一眼就看出朋友是汉族人，粒粒不禁笑了。看来藏族人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标志，汉族人也有啊。
　　 车厢里很嘈杂，尽管如王勃在《藤王阁序》中所说的“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但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还是彼此攀谈着，聊得不亦乐乎，借以消磨这无聊的时光。很多汉族的中年男人声音高亢，带着一种行走江湖的豪爽与不羁，像《水浒传》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梁山英雄，豪爽里潜藏着粗俗，不羁中伴随着原始的野蛮。看他们的装束，大部分人都应该是外出的打工者，三个一群，两个一伙，聚在一起大声地谈论着什么，偶尔也会说到一些特别好笑的事情，然后一群人夸张地笑起来，在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一哄而上再一哄而散；也有人在打扑克，打麻将，赢了钱的人大声笑着，直说自己运气真好，输了的人使劲拍着身前的桌子，大大咧咧地咒骂着，毫无顾忌。粒粒对面那个年轻女子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对那些嘈杂的声音显然是厌恶至极，却也没有办法阻止，杂志也看不下去了，干脆看起了手机，不知看的是什么频道，粒粒猜想可能是湖南卫视的某挡综艺节目吧，因为没过多久，年轻女子也开始笑起来了，刚开始还笑得克制，后来干脆敞开嘴巴大声地笑了起来。倒是年轻女子旁边的那个藏族女子始终低着头沉默着，不发一言，无论是那些男人们有些粗俗的言语和笑容还是旁边女子肆无忌惮的笑容，她都不甚在意，好像可以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偶尔抬头望望窗外，大抵是在期盼火车快点到站吧。粒粒想到了陶渊明说的“心远地自偏”，这五个字用在那个藏族女子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妥贴与静好。火车车厢本就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必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嘈杂，这也是人世间的欢乐与慰安，那些毫无顾忌地笑着的人们，大概都是“天涯沦落人”，漂泊了好久才好不容易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了“知己”，然后互相倾诉这些年来的辛酸苦辣。毫无交际的陌生人在这里相遇了，说过几句话彼此间就熟悉了，然后像多年的老友一样毫无保留地聊着，毫无保留地笑着，比起城市里那些到过月球，然后回来，却发现到楼下邻居家里都很困难的人，以及那些高楼大厦里睡着的同床异梦的男男女女，他们言语间的粗俗和笑容里的鄙陋却包含着人性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