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他们最爱自豪地说这么一句话“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30年前，他们最喜欢唱的歌是那首风靡一时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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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信班群里热烈讨论了几个月，同学们依然定不下来聚会的日期。最后少数服从多数，由群主班长一锤定音，定在国庆期间的10月4日——远方的同学有时间赶回来，本地的同学有时间做准备。
　　 10月4日，在地处秦岭-淮河一线上的这个小县城的帝豪大酒店，毕业三十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如期举行。当年全班的56名同学到位51人。三十年过去，有四位男同学已故去，只有一位女同学——裴丽没有到位。其实群主班长在微信班群里早已做了解释，说裴丽因工作忙来不了聚会现场，转交聚会组五千元赞助费以表心意。在聚会的现场，班长再一次将裴丽的心意高声宣布给在场的同学们。当年在一起吃饭的文史哲、仇武和席晋升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见面，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史哲的眼里噙着激动的泪水。一时间大餐厅里热闹非凡，谈话声、欢笑声、碰杯声，甚至还有男女生被怂恿着喝交杯酒的起哄声，交织成一片。
　　 再一次听到班长说裴丽，看着同学们一起热闹的场景，仇武不由想起了当年无比美丽而家庭富裕的裴丽。他甚至想到是否自己害了她，是否是他为裴丽的人生初始就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刚上高二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下午，他骑自行车赶往县城高中。在裴丽家村边，看到裴丽和她妈正在等公共汽车。他下了车打个招呼，并殷勤地要载上裴丽返回学校。裴丽稍稍犹豫，就在妈妈的催促中坐上了他的车子。黄昏时分他们经过快到县城的东湖岸边，这时他停下车来，给裴丽说想方便一下，并让她转过脸闭上眼在车旁等候，他去去就来。裴丽害羞地转过身闭上眼睛。他蹑手蹑脚地转到裴丽面前，盯着她美丽动人的脸庞看了几秒钟，疯了般颤抖着抱住了她。裴丽打个冷颤，马上反应过来后不知所措，“啊”一下未说出话也没喊出声，她的嘴就被他的狂吻堵上。裴丽极力挣扎也脱不了身喊不出声来，委屈地流下了眼泪，索性就任由他在自己脸上亲吻，身上抚摸。当他想进一步褪她的衣服时，裴丽忍不住怒吼了一声：“仇武，你想挨枪子了吧？！”
　　 他即刻如触电般住了手，马上跪在裴丽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他们前段都听说过，在这一轮严打中，四川泸州一个小伙与朋友打赌，声言敢在大街上去吻一个路过的女孩。结果他真这样做了，被抓住后判处了死刑。后来裴丽坐上他的自行车，两人都一声不吭地返回学校。后来裴丽一直躲着他，直到毕业几乎没再说过话。
　　 仇武还在复杂的回忆和深深的自责中，又被新一轮的碰杯敬酒的热闹声打断，回过神来。他和史哲、晋升虽然选择坐在同一张餐桌上，本想多交流交谈，但不时被大厅的喧闹声和过来碰杯的同学打断打扰。于是他们悄悄相约第二天下午三人再单独小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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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5日下午三点过后，文史哲从学校家属院走着到了“南北界酒店”。一直以来，学文科在初中当历史老师的文史哲就非常欣赏这个酒店的老板很会起名。这个酒店充分体现了所在的地域特点——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南北方多条地理征候的分界线。以前有多次同学亲朋来到县城，他几乎都是在这个店里请他们吃饭。他信步走进店里，又是一番对其环境饰物的欣赏，而后预定了靠最里面的一个雅致的包间。他走出酒店，打车去宾馆接来仇武和席晋升。
　　 昨天的大聚会太吵闹了，三人都没有机会仔细打量各自的相貌装扮。如今审视起来，相貌身形都已有较大变化:晋升个子倒没怎么长，但面部富态了，肚子鼓起来了，这里气温挺高，他依然穿着一身标准的西装革履，一看就有一种官派。仇武从气色、神态看，略显疲惫，甚至隐隐透露着一点落魄之感。不过仇武的身形又明显高而块了。同时也比原来话多了，尤其喝了几杯酒之后。酒桌上，晋升和仇武同声说出，史哲你还是像上学在一起时那么清瘦，身体没啥状况吧？
　　 三个人分隔了整整30年，年月太久了，开始只是碰杯喝酒，一时间竟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这时史哲提议：咱们谈谈这三十年的经历，或说人生事业吧！
　　 史哲刚说完，仇武马上接上话茬，似乎有多年的满腹话语要倾诉。他抢先发言：“二位兄弟，不怕你们笑话，我如今真是混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啦！你们知道的，我当年复习一年考上东北一所财经大学，毕业后即分配在省城最有名的国企单位——建筑物资局，在财务科做了一名会计。我进去时，整个财务科竟没有一个本科毕业生！我努力工作，甚而下死功夫，三年内让全物资局的记账完全采用了计算机系统，并进一步实现了系统联网。因此我被提拔为财务科科长。可是好景不长，我被提升为科长不到一年，自1992年开始的打破“三铁”浪潮席卷到我们部门。企业重组，下岗分流，减员增效。一下子来了一大堆理论，但不管什么理儿，我们单位是全员分流或下岗。人们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点不假。可咱当时就醒不过这个理儿呀！觉得整个单位散伙了，就完了，早走早作准备。局领导极力劝我留守，保管好财务科的账目、钱和物。但我总觉得留守不会有啥出息，毅然辞职自己去闯荡——从此我走出了体制，开始了在私企的飘荡。我先是在省城，后来到北京；在北京开始为两三个小公司做账，后来落脚坐班于一个选矿设备厂。这几年，随着国内实体经济的不断收缩和下行，如今我们的厂子真是到了难以为继接近破产倒闭的境地……还有，我那漂亮的妻子也义无反顾地跟着她外企公司的老板跑去了东南亚……”仇武越说越激动，再加上已经喝了几杯白酒的缘故，似乎已经刹不住了……
　　 晋升看仇武越讲越凄凉，越讲越伤感，拍拍仇武的肩膀说：“老弟，不说啦，不说啦！今天咱们小聚快乐，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哈？来来来，二位兄弟端起杯来走一个！”仇武止住话题，端起酒杯，和晋升、史哲碰杯，而后都一饮而尽……
　　 史哲明显感到自己也喝得不少了。他放下酒杯对晋升说：“说说你这三十年的经历或者说当官的履历吧！”
　　 没想到晋升马上摆手：“不说啦！不说啦！你不看这两年整官员整的，真有点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呢，别人一提起我是个边疆地级市大官，我就感觉如坐针毡……”
　　 “那是整的贪官污吏呀，你怕什么？”仇武似乎不满晋升的言谈，借着酒劲嘟哝了一句。晋升吃惊地盯住仇武，半天才说道：“是呀，让你，身边相处多年的同事，三天两头这个被抓，那个被调查，你怕不怕？这就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严打一般，只不过那时主要针对民犯，如今重在贪官！”
　　 史哲赶忙插上一句：“是呀，不管严打还是肃贪，只要自己走的端，行的正，谁也不怕。古人不是说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时，史哲也开始讲起自己三十年来的经历：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他先是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在教学的余闲中，他报考了自学考试，拿到专科、本科文凭。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他转正成为在编公办教师。从个人和家庭生活上，他感到非常满足，十分满意。可作为一位历史老师，他常常为现实中出现的一些人事堪忧，甚至抱不平。如世纪初看到一则报道，上面一声令下，截止日期，全国范围内裁撤所有民办教师。那时被裁撤的大多数民办教师年过半百，被辞退后生活无着落，只能依赖自己贫瘠的分地，晚景非常凄凉！说着这种现象时史哲又一次深受触动，眼眶里竟噙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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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哲点的两个凉菜、四个热菜，一个铜火锅已全上齐了。他们三人原来在一块吃饭，史哲知道当年晋升最爱吃过油肉，仇武最喜欢吃鱼，因而他特意点了一盘鱼香肉丝，一条清蒸鲤鱼。
　　 三人又碰了三杯。史哲喝得也有点晕乎了，借着酒劲他提起了一直以来三个人都很敏感但都缄默不语的话题——当年美貌而家庭富裕的裴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中期，在农村绝大多数家庭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时，裴丽的父亲是农村中首批暴发的人物之一。那时裴丽家里已盖起了三层高的楼房，这在整个村里成了一种地位和身份的象征。高一开始裴丽就喜欢家穷而有志的史哲，但史哲心里很自卑，始终不敢想更不敢接受，似乎还表现出拒之千里的行为。一次周六放学——那年月周六才放礼拜，裴丽跟着他一起走出学校到公共车站乘车，他怕敢和她一起走在街上，在她前面走得很快，不一会儿竟在茫茫人流里走散了。最后各自坐车回了家。史哲也知道，仇武毫不掩饰地表示过他喜欢裴丽，并说过想追求她的话。没想到，阴差阳错，高二第二学期晋升开始疯狂地追求裴丽，后来两人或明或暗地谈起了恋爱。听说后来考到同一个城市的他们由热恋而同居，可不知什么原因大学毕业后他们并没有结婚！这也是三十年来史哲想弄清的问题。
　　 想到这里，史哲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有点拿腔拿调地问晋升：“不说经历和当官履历了，说说你的爱情婚姻吧！”
　　 仇武一听，如打了一针兴奋剂，马上附和着：“是呀，是呀，晋升，说说你后来为啥不要裴丽啦？人家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和你好了那么多年！”
　　 仇武的话语明显有着埋怨，打抱不平一般，甚至带着点愤恨的哭腔。
　　 晋升对史哲、仇武与裴丽当年的关系也知道一点，也是听别人说的。他想不到这二位兄弟似乎对他有着长久的怨气。索性今天就说说清楚吧——这次不说清楚，再过三十年还能再见到面吗？想到这里，晋升连着干咳了两声，犹如以往在主席台上发言前一样，但这次似乎有点委屈、无奈甚至辩护的意味：“二位兄弟有所不知，我和裴丽在武汉的两所大学毕业后，我申请去边疆工作，她死活不同意，还找到我们学校领导那里。不过后来还是暂时分开了。我到西藏后的第一个春节，才知道她赌气去了深圳——当时她那大学已答应她留校，多好呀！开始我主动联系她，在我的再三请求下，我们的关系又好起来。那几年她每年都到我那里待一段，我也去过深圳两三次。渐渐地不知什么原因她就不和我联系了，给我的固定电话也停机了。后来给我个呼机号，我呼过她几次，她只回过一次，之后又停用了，失去联系了。直到1995年7月12日，她突然来到西藏我的住处，泪流满面地求我，说她再不愿回深圳了，让我马上娶她，三天内办完结婚证和婚礼。我问她目前的情况，或是否遭遇了什么，她什么也不说。二位兄弟啊，你们不知道，我那时真是痛苦啊，撕心裂肺！当时我正与现在的妻子郑捷谈恋爱，你说让我怎么办？”
　　 仇武马上跟上一句：“听说你妻子的父亲当时是自治区主席？”
　　 “什么主席呀，她大伯是组织部副部长。”晋升对答道。史哲这时不由又想起了同学们的传言，说晋升为了前途，无情地抛弃了裴丽，选择了高官的女儿。看来真是言不虚传啊！想到这里，史哲又淡淡地问了一句：“那裴丽后来怎样了呢？”晋升很无辜地看看史哲和仇武说：“那次我把她送上飞机走了。后来再没有见过面，也没联系过——联系不到了。进了微信班群后，我才在群里听说她如今在海南开了一家夜总会。我多次加她微信，她都没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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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止喝酒的三个人谁也不再说话，似乎都陷入了与裴丽当年关系的回忆之中。仇武血红着眼睛，凝视着酒店雅间墙上一幅淡雅而浩渺，岸边站着一位裙裾美人的湖区图，这图大概让他想到了裴丽吧？史哲独自又喝了两杯酒，本来就小的眼睛已经完全眯上了，索性趴在了酒桌上。从他身体的微颤判断，他可能已经在抽泣——他是否在谈论别人的婚姻时，正在为自己半生无爱的婚姻而委屈而悲哀呢？只有晋升两手交插在腋窝，端坐着，眼帘低垂，神情凝重，似乎陷入了沉思，又似乎心安理得……
　　 晋升、仇武和史哲三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南北界酒店”时，小城早已是华灯初上。燥热了一天的小城此时吹刮起了凉风。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来来往往，拥挤不堪。史哲用朦胧的醉眼看去，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流淌着笑容，洋溢着幸福。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下，史哲简直认不出这座从学生时代算起生活超过30年的小城了。此刻他脑海无端闪出一个疑问：我们三个当年从农村出来的兄弟，可能还包括裴丽，三十年里挣扎、拼搏和付出种种努力，为什么都没感到生活的充实、精神的愉悦和人生的幸福呢?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个社会有了问题？过去的一切都为了什么呢？是对还是错？……突然，狂风刮起来了，暴风雨就要来了！转过街角，这时一家老牌服装店门口的音箱里，正传出毛阿敏深情唱起《渴望》的主题曲：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2016．12．30夜完稿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