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窗台边，窗玻璃上雕刻着冬天的景象，山川、树木、大片的草地还有大朵的花，晶莹，剔透，素雅。就在我的眼前，这是冬天略施的一点小魔术，把一个冰雕玉琢的世界立了起来。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冬天的路太过漫长，像一道冷清缓慢的坡，太阳迟迟地爬不上来。
　　 刮了半夜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冬天的清晨，总是那么宁静，那么清冷，孤寂。
　　 脚步声是从大门口传过来的，脚步声近了，一个身影在玻璃窗上的冰晶画里朦胧着。轻轻的叩击玻璃的声音，熟悉而清脆，像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掉在地上的脆响。
　　 小宝起得真早，我还没穿起衣服，还想再钻进暖烘烘的被窝迷糊一会儿，一直赖到奶奶热腾腾的小米粥熬出来再起来。但是，小宝总喜欢用他的手指挠我的脖子，惊悸的凉，我被他欺负得睡不成了。
　　 小米粥养人，奶奶总是这样说。灶口的锅冒着腾腾的热气，小米粥的醇香在屋子里弥漫。
　　 都说人上岁数了就起得早，奶奶和爷爷起得都很早，我岁数小，自然是起不来的。但是，小宝岁数也不大啊，怎么就能起得那么早呢？
　　 奶奶熬的小米粥好吃，我连糊在锅底上的那一层也不放过，就算放过，那一层锅巴也是我的，没人跟我抢，爷爷奶奶总是给我留到最后。
　　 “小宝啊，热乎乎地喝点粥再去锻炼吧！”
　　 “我不吃了，老师等着我呢，我得赶快过去！”小宝捅了捅我的咯吱窝，不等我爬起来便转身跑了出去。
　　 “真是个好娃，有辛苦，有心劲儿！”爷爷摸了摸胡须，看着小宝的身影从结满冰凌花的窗口闪过。
　　 小宝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父亲最看重的学生。小宝每天的晨跑和锻炼都是在父亲的陪伴下完成的，整个镇中学武术队的学生之中，大概只有小宝一个人有此殊荣。我常常在武术队的少年们练习的时候，看到他们投向小宝的那种羡慕的眼神，当然，这种眼神里也包含着嫉妒。我也许是唯一不羡慕嫉妒的，小宝跟在父亲的身边，像一只快乐的兔子，而我却不愿意靠近父亲，因为我最害怕父亲，害怕看见他的脸和目光。用奶奶的话说就是：“黑头黑脑的，吓唬谁哩！”别人被吓到没有，我感觉不到，我是被吓到了，我巴不得他忙得顾不上回家，就住在学校，从而把我忽略了。
　　 用阳光这个词来形容小宝是再妥帖不过的了，看着他的两条大长腿，我忽然想到另一个词语：亭亭玉立。这似乎是形容大姑娘的，但是，我喜欢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小宝。因为他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一株笔直的俊秀的没有旁枝杂叶的树，我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像阳光一样的笑。我第一次发现，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最令人着迷的，这或许就是他比我跟父亲走得近而我却从来没有嫉妒过他的缘由。
　　 “来，哥给你拔个萝卜，好让你快点长高！”他那细长的手指合拢到一块儿，托着我的腮帮子把我举到他的脸前，放下去，又托起来；或者把我横着抱起来，向空中抛，落到他的臂弯里，再抛，然后看着我蒙圈的模样“嘎嘎嘎”地笑。他这是把我当玩偶耍啊！我却喜欢被他这样“欺负”，除了他，还没有人像这样“欺负”过我。
　　 从他家到我家，只隔着一堵土墙，这是我们大院没分开的时候，虽然他家是从外面搬来的，租住在隔壁的院子里，但也算是邻居了。他的母亲和他漂亮的姐姐也都是爱笑的人，就像他一样，笑起来特别好看，让人有一种不自觉地想亲近的感觉。
　　 我们院是一个热闹的大杂院，本来住的人就不少，再加上武术队的队员们每天傍晚都要在院子里练习，整个大院都沸腾着。少年们在院子里不亦乐乎地舞枪弄棒，个个都那么精神，但是，在我的眼里，小宝才是最出色的。就像什么呢？哦，就像鹤立鸡群一样。后来想想，这个比喻或许并不妥当，实际上那些少年们都很优秀，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雏鹰，只是在我幼小的目光里，小宝不过是最炫目的那一个罢了。
　　 我不用去上学，奶奶说过了这个冬天，等吃完院子里那株杏树上的杏子，我就能去学校了。于是，我就趴在窗台边，对着窗玻璃上的冰凌花哈气，那些树啊、草啊瞬间湿润，慢慢消融，一点点现出窗外的世界。老杏树的叶子早已掉光，我想象着老杏树枝繁叶茂的时候，杏子挨挨挤挤的样子，等吃完了它们，我就能上学了。一想到自己是快要上学的人了，我就坐不住了，父亲落在家里的本子和笔被我统统收集起来，我要学写字。尽管我整天拿个小本子写啊写，写的是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大人们在我拿给他们看的时候，总是一头雾水地发懵。我在心里得意地笑，看来大人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懂啊！还装模作样地教训小孩子。小宝就和他们不一样，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想的呢？而且他还知道我在本子上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他总能给我讲出使我满意的意思来，让我越写越带劲，好像我已经是一个三好学生了似的。
　　 我说：“等我上学了，一定拿个三好学生奖状让你看！”我是一本正经跟他说的。
　　 他“嘎嘎嘎”地笑着说：“那我可等着看呢！”笑完了就把我抱起来抛向空中，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跟着他“咯咯咯”地笑。
　　 可是，他没看到我的三好学生奖状。
　　 那个上午的阳光很亮，斜斜地照在窗玻璃上，冰凌的花草树木闪着灼灼的光，我看着阳光把那些闪着晶莹的光的山川草地一点点地压了下去。太阳都这么高了，我没看到小宝从窗口闪过的身影，他每天跟着父亲出去跑完步，总要在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再进来看看我起来了没有。要是见我还躲在被窝里，就会把他冰冰凉的手指伸到我的下颌底下，然后就笑着看我往被窝里缩得更厉害了。
　　 嘈杂声是在窗玻璃上的冰凌消融到一半的时候，从大门外传进来的。几个人跌跌撞撞地搀扶着一个人进了院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害怕。那个被搀扶着的人是我父亲，几个人把他架到了窗台下的台阶上，他面如土色软软地靠着窗台墙，并且不停地哭。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的样子，很难看，也更让我害怕。我也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使劲地忍着，但是终究没忍住，我的哭声震天动地。奶奶把我从窗台边拉到了炕头的锅台旁，从火盖上拣了一片烤馍，塞到我手里，一边用粗糙的手背抹我的眼泪，一边不住嘴地说：“我娃不怕，我娃不怕！”
　　 院里的人都在说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小宝。
　　 “小宝怎么了？”我在奶奶的脸上寻找着答案。
　　 “别说话，不许乱问！”奶奶神色凝重地说。
　　 当然，就算我问，也没人会理我，但是，我不问，并不等于没人说。我们外院的舅姥姥和里院的大奶奶还有那几个婶娘们，平时因为拌嘴而经常不说话，这会儿却凑在一块儿表情古怪地嘀嘀咕咕。
　　 她们说小宝死了，这怎么可能？一大早他还进来像往常一样用他的手指凉我来着！女人们唏嘘着，骂那个瞎司机，瞎到眼腔骨了，缺了八辈子德了。我可知道这些女人们骂起人来的厉害，只是我不相信她们所说的小宝死了的话，因为她们有时候会无中生有地在背地里说人。
　　 大门外和隔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还有女人的哭声，不知道是谁在哭，好像是小宝他妈，又好像是小宝他姐，也好像是别的女人。因为我听到的是好几个女人在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让人心惊肉跳。我想出去看看，但是奶奶不让我出去，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勒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我在奶奶的臂弯里挣扎着。
　　 小宝真的出事了。他和我父亲沿着镇外的那条公路一前一后地跑步，这是他们每天必须的训练。小宝是父亲选中的参加县里运动会的队员之一，也是父亲最看好的队员之一。长期坚持下来的锻炼，让小宝的身材更挺拔，更健硕了，他每天都是那么精神抖擞，活力四射。用父亲的话说就像一匹小马驹，越练越健壮，越跑越精神。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毫无征兆。那辆车从他们身边擦过，然后一声闷响，小宝从父亲的身后重重地摔在了父亲的前面，父亲当场就傻眼了，软倒在小宝身边……
　　 关于当时的情况，我自然是从人们的议论中听来的，我只是不明白，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怎么眨眼间就再也看不到了呢？我以为他只是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他一定还在某个我找不到的地方。也许是我那时还太小，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和消失，还有隐藏起来无从找寻一样吧！我更愿意相信他还在，他悄悄地，默不作声地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偶尔恶作剧似的捉弄一下他所熟悉的人们。就像他常常跑到我的梦里，相距那么近，却又那么模糊。他逗弄过我之后就突然躲藏起来，而在另一个梦里他又会跑出来，俊秀的像一棵树站立在我的面前。
　　 终于安静了下来，冬天的夜晚最清寂，我在爷爷奶奶的唉声叹气中睡得深沉。在冬天的漫漫长夜里，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有谁还能记得小时候的梦呢？如果谁说还记得，那一定是骗人的。但是，我想，我的那个长长的梦里应该有小宝的身影，因为我是在爷爷奶奶的唉声叹气中，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小宝的名字沉沉睡去的。
　　 哭嚎声响起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还是黑沉沉的。奶奶搂紧了惊醒的我，好像是对爷爷和我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哭吧，哭吧，哭过就好了！”
　　 奶奶是不是糊涂了，她不是常常不许我哭的吗？而且她还常常劝院里那些婶娘们吵架的时候不要哭天抹泪地要死要活。奶奶为什么不去劝阻小宝的母亲呢？她的哭声那么亮，那么钻心，透着绝望，响彻在冬天清冷的早晨。我害怕这种哭声，她的哭声莫名地让人心悸、心酸和难受，仿佛天塌了的感觉。
　　 小宝母亲的天塌了。
　　 很长一段日子里，小镇的清晨和傍晚不再宁静和清寂了。小宝母亲日复一日地哭，就在我们街口的学校开运动会的操场边上。傍晚的时候，我不敢在我们屋后的街上玩，我也不敢再去隔壁的院子里，我害怕看到她。她的脸上再没有笑容，她的眼神哀伤幽怨，尤其是看我的时候，仿佛看到仇人似的，她的慈眉善目和可亲的笑容哪去了？
　　 我在多年以后，也就是长到小宝那么大的时候，偶尔一次在离小镇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遇到她。她从小镇搬出来就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子里，也怪与我同行的那个乡邻，带我进她家的时候，事先并没有告诉我是她家。她已不认识我，而我也不记得她的样子，她的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和乡邻说话。但是，当她听到乡邻说到我是谁的儿子时，那一点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中闪现出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幽怨和仇视。我没想到，十多年的时间过去，我不曾记得她的模样，却记住了她的眼神，那种让我曾经害怕的眼神。
　　 哭是人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有人哭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悲伤和痛苦，就像小宝的母亲；而有的人哭是毫无来由的，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关注与怜悯，就像住在操场边的海老人。小宝母亲的内心无疑是悲痛欲绝的，她每天只在早晨和傍晚哭；海老人则不分时候，想哭就哭，前街后院的人们说那不是哭，是嚎。海老人坐在大门口嚎，坐在操场边小宝母亲坐过的地方嚎，没完没了。骂自己的老头子，骂自己的儿女们，也骂一些与她不相干的人。那种干嚎的声音，和她孙子敲打的那面从自家偷出来的裂了缝的破火盖一样，让人听了无端地心烦意乱。
　　 镇学校的操场上空，飘荡了很久的哭声和嚎声渐渐地让所有人都麻木了。当人们都感觉每天听到的哭声已成为一种惯例的时候，操场边突然安静了。小宝母亲她们搬走了，而海老汉在海老人的哭嚎声中去了另一个世界，海老人再也没有哭嚎过。
　　 我出去玩的时候，不必害怕再看到小宝母亲哀怨的目光，我从大门口跑出街口，一直跑到镇外的那条公路上。奶奶踮着小脚在背后撵着我并且担心地喊：“别往公路上跑，小心车！”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我依然趴在窗台边，玻璃上的冰凌花每天都在变幻着不同的风景，窗外偶尔有人影朦胧着晃过。我看着太阳照射在玻璃上闪着灼灼的光，看着那些晶莹的花草树木一点点消融，直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