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昨夜又一次梦见了祖母。适逢年末，难得清闲，遂写一篇关于怀念祖母的文字。既寄托哀思，又践行了对表妹的承诺，写写她记忆中的姥姥，我的祖母。
　　 一
　　 “琵琶精，碾子磨，孩子哭，疼死我……”
　　 睡梦中，我又一次被耳畔祖母的歌谣惊醒了，一身冷汗，祖母慈祥的面容再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这首歌谣伴我从懵懂的时光徐徐走来……
　　 昏黄的煤油灯下，祖母拍着我和身边的二姐，讲着传颂经年的故事。看我们叽叽喳喳迟迟不肯入睡，她又讲起了老琵琶精吃小孩的故事，吓得我和二姐惊悚地望着天棚，唯恐哪个角落突然出现琵琶精的血盆大口。那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灯光，那悉悉索索的虫嘶，那恣意呼啸的风声，似乎都是琵琶精即将来临的先兆，我不禁隐隐地恐惧起来。
　　 “奶奶，我怕……”
　　 “二小，不怕，老琵琶精不吃听话的好孩子，睡吧。”
　　 “我是听话的好孩子，我不怕。”
　　 “老弟，我也不怕。”二姐也弱弱地说。
　　 “你们都是奶奶的好孩子。”
　　 祖母给我们掖了掖被子，吹灭了煤油灯，瞬间，黑暗统治了屋子。我怯生生地拉着祖母的手，进入了梦乡。
　　 二
　　 转眼，祖母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了。记得那一年，我在县城读高二。农历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得知祖母病重，原计划周六回家探望，周日返校。可是，老天偏偏连绵不绝地下了两天的秋雨。学校距离家有四十一公里，都是土路，泥泞难行，骑自行车已不可能，走路需要一小天，回家的计划只好作罢。而祖母就在周一离世，父亲一直瞒着我，直到我放寒假回家。
　　 那一天，寒风劲吹，雪花飘飘。在祖母的坟头烧纸祭奠，我泪如雨下，咒恨老天为什么不给我见祖母最后一面的机会。
　　 当我肿着眼睛祭拜回来，母亲安慰我说：“你奶最疼你，临走之前，还喃喃地问，二小回来了吗？你哥抓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是二小，我回来了。你奶奶才闭上了眼睛。”
　　 听了母亲的话，我越发心痛，泪花咕咕涌出，不停地抽泣擦拭。
　　 “奶奶走得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父亲说。
　　 母亲说，祖母去世的当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都来送善良勤劳的祖母。面对连绵不绝的秋雨，父亲犯愁了。家里距离墓地二十多里路，泥泞里怎么走？
　　 古人说，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奇怪的很，当天晚上，天出奇的冷，第二天出殡的时候，路神奇般地上冻了。祖母顺利地安葬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老太太勤劳持家，积德行善，有福报啊！老天都知道了。
　　 祖母就是这样的人。
　　 三
　　 听祖母说，她十一二岁时骑着骆驼驮子从辽宁建平县逃荒到黑龙江，嫁给祖父后，在青冈和明水之间搬了几次家，最后，扎根对面城村，成为村里的老户。祖父身体孱弱，是个乡下读书人，不能下地务农，所有农活家务都是祖母的事。祖母勤劳肯干，带着大姑二姑开荒种地，我家祖宅前小河的两岸草地，都被祖母和姑姑们栽了柳条，有几十晌地。在村子东边的草甸子上，祖母养了几十头牛，大姑和二姑都割过草，放过牛，种过地。
　　 在划分家庭成分和大批斗争时，我家的牛得了一场瘟疫，纷纷死掉了。祖父祖母心疼得要命，眼睁睁看着老牛一个个死去没有办法。祖母和姑姑栽的几十晌柳条通也被充了公。可是命运却因祸得福，我家被定为下中农，没有被定为富农，从而逃离了被批斗的命运。
　　 母亲曾说，祖母先后生过十几个孩子，大多数都没站住，最后只剩下了大姑二姑和父亲，父亲最小，也最受祖父祖母的疼爱，一直供他读书到县城一中。父亲学习很好，又多才多艺，是校学生会干部，写得一手好字，吹拉弹唱都行。偏偏在他高二那年，祖父去世了，家里只剩下祖母一人，没办法，父亲辍学回家，照顾祖母，当起了小学老师，既教文化课，又教体育和音乐，没多久，就开始了校长的职业生涯，一直到退休。
　　 教师在农村是受人尊敬的。不但教村里的孩子学习文化，还吃供应粮。家里只有祖母和母亲的十几亩地，祖母年纪大了，早年的劳作让她得了风湿病，走路一瘸一拐的，现在想来，用一步一步挪来形容更为恰当。农活都是母亲来干，赶到放假，父亲一起下地干活。但是，祖母还是家里一把手，大事都她做主。只有那几年，二姑家有了小表妹和表弟，祖母去帮着侍候他们，家里才由母亲说了算。
　　 也是那几年，我和姐姐总是盼着祖母回来。在二姑家，祖母也把她慈祥厚重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表哥表弟表妹们，我猜想，他们的耳畔也一定响起过“琵琶精，碾子磨，孩子哭，疼死我”的故事。
　　 如今，二姑家的大表哥已经从领导岗位退到二线，经营自己的生意；二表哥是最有出息的，博士后毕业后，在克林顿的老家阿克色州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闲暇之余，和儿子驾驶游艇去阿肯色河钓钓鱼；表妹和妹夫一直生活在二姑的身边，平平淡淡地做个公务员，尽心竭力地尽着孝道；而祖母最疼爱的表弟小峰早已在圣彼得堡娶妻生子了。
　　 四
　　 其实，最让祖母放心不下，也是她最操心的是大姑家。
　　 大姑年轻的时候，因为受惊吓，疯了。发作时疯疯癫癫，不能做家务侍候孩子。大姑家的孩子大都是吃我家的饭长大的，姥姥护着外孙子，亲情使然。母亲性情温和也不计较，视他们如同己出，给他们做衣做鞋做饭，没有任何怨言。我家和大姑家中间隔着一家人，到饭时，表哥表姐们都习惯性地来吃饭，祖母给他们夹菜，还和蔼地说着：“外甥是姥家狗，吃饱就走。”入冬了，我家总要多包些粘豆包冻起来，多买些冻梨花生糖果存起来，祖母说：“那张嘴不吃能行？”
　　 穷是那时各家各户普遍的现象，一个老师的家庭已经是很不错的家庭了。父亲无疑成了两家人的主心骨。八零年，父亲调到稻田村任校长。大姑家小表哥在家族排行老四，我叫四哥，他哭着喊着要随父亲走。的确，在村里，家里穷，加之有个疯妈，谁愿意嫁给他呢？况且，四哥也是大姑家最受祖母疼爱的外孙子，不带他祖母也不会答应。就这样，四哥随着我们来到新家。他有把力气，会干农活，能说会道，会来事，舅妈的称呼都快改成妈了。树挪死，人挪活。在父亲的影响下，四哥娶了媳妇，是一队的妇女队长，比四哥小好几岁，四哥的婚事是父亲亲自操办的。四嫂是有主见的人，她说老舅家人好，正经过日子人家，你四哥勤劳能干，我愿意。后来，大姑和大姑父也被四哥接到稻田。
　　 四嫂是个过日子好手，育有一儿一女。2000年前后，四哥得了脑梗，生活不能自理，他们搬到我工作的另一个县城，四嫂凭借着缝纫活的手艺养活着一家人，直到四哥去世，四哥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年，四嫂侍候他八年。我们都敬佩四嫂，她能干，又不容易。
　　 四哥的坟距离祖母的坟大约三十多米，每次祭奠祖母时，都要给四哥烧些纸钱，想必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也会知道我们没有忘记她疼爱的外孙子。
　　 （五）
　　 记忆中，有四件事印象深刻，始终不能忘怀。
　　 一件事是祖母的乐善好施。祖母是大慈大悲的人，村里有一家闯关东的孟姓绰号孟大黑的，他们家徒四壁，缺吃少穿，孟家经常得到祖母的关照，食物衣物经常接济他们。即使对待过路的要饭的人，祖母也会尽力地施舍。现在回老家上坟祭祖，碰见孟家的后人说起往事，他们还在念叨祖母的好。看来积德行善是个好事，祖母去世时八十二岁，祖母长寿也是”大德之人必得其寿“的回报吧。
　　 还有一件事是捡粪。小时候，村里粪堆的大小是标志着这家人是否能过日子的象征。每到入冬，祖母总不听父亲母亲的劝阻，提着粪筐到野地里捡粪。祖母说，地要打粮不上粪怎么行？每天吃完早饭，祖母就一瘸一拐地拄着棍子去捡粪。只要中午下课或放假，我就和二姐去野外接她，一起抬着粪筐回家。见到我们接她，祖母非常高兴，说道：“二闺二小懂事了，能干活喽。”小时候，我们家的粪堆是最大的，像个小山似的。
　　 第三件事是祖母的教诲。祖母虽然大字一个不识，却经常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她鼓励我们好好学习，长大要出息人，要懂人情道理。她经常告诫我们说：贫在街头无人问，富在街头有远亲。过日子要靠自己，人懒富不了。现在想起来，祖母的话都是至理名言。
　　 最后一件事，是祖母总舍不得吃好东西，什么东西都留着，除非要坏了。每到吃饭的时候，她总说：“你们吃，我不饿。”我们都说：“奶奶，再不吃我们就扔了。”还做出扔掉的样子。祖母马上阻止说：“别扔，别扔，好东西不能扔，白瞎了，我吃。”即使她答应吃，也很少当着我们的面吃。祖母的习惯是苦日子给逼的，她挨过饿，知道食物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当年孩子们又多，疼也疼不过来，总要在孙辈向她要吃的时候能偷偷地拿出来，满足填饱肚子的渴望。在祖母晚年，我们就是用这个办法，让她吃了许多好吃的罐头糕点水果什么的。
　　 六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梦境中经常能梦见祖母。梦见祖母一瘸一拐的身影；梦见祖母的坟墓下是个豪华的地宫；梦见祖母还活着；梦见祖母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梦见二姐说的，奶奶怎么和毛主席那么像的那张慈祥的长满老年斑的脸……
　　 “琵琶精，碾子磨，孩子哭，疼死我……”
　　 我躺在床上，心里默念着这首儿时的歌谣，想着遥远的四十多年前，昏黄的煤油灯下，祖母拍着我，讲着老琵琶精的故事……